又过了几日, 黄老太就趁着傍晚时分带着她大孙子叶周远上门拜访,喝过一碗茶,她冲叶老太说出了来意, 原来是想跟他们一家结伴去县城里买粮,单独一家买粮不太安全,要是有人结伴就好得多。
村里人并不知道他们家已经囤过粮,非要说的话, 或许村长猜到几分, 毕竟这消息是叶老头告诉他的,但是村长又是个心里有数的人, 轻易不会说不该说的。
因此叶老太点头应道:“让老大老三他们跟你家一起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家是我两个儿子带上远哥儿,明儿咱们在村口汇合。”黄老太笑眯眯地说:“正好让他们带着远哥儿见见世面。”
叶周远作为长房长孙,自然是家里着重培养的。
等黄老□□孙俩又喝过一碗茶水离开之后,叶瑜这才跟长辈们商量道:“要不明天去县城带上我吧。”他得亲自去看看如今的情况差到什么程度了。
第一个反对的却是叶母, 她反应极大, 连连摇头, “现在县城里十分不安全,人员混杂的, 你还是别去为好。”
叶瑜眉头微皱, 迟疑半晌说:“我就去看看,别的什么都不做。”
最后还是叶父同意此事,拍板决定明天带上他一起。
隔天出发,他们挑的是凌晨还没那么热的时候,然而就算如此, 四周也非常闷热,叶瑜头上包着一块浅色的布,他微微抬头看了一眼, 只见土黄色的天空中一朵云彩都没有,让人又憋闷又窒息。
在去往县城的路上,同行者几乎没人说话,神情都十分警惕,因为路边时不时就能看见神情麻木的灾民瘫软在地上,有些还有精神的,大多盯着他们的驴车,甚至还有人两眼放光死盯着驴子。
叶父把叶瑜揽在怀里,一点脸都没露出来,他眉头微蹙,“前两天还没这么多灾民呢,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听到这话,常帮着周边村子榨油的叶周远给他解惑道:“叔你可能还没听到消息,不止是河南郡的灾民往咱们这儿逃难,连更南一边的灾民也在往北来。”
“说是那边已经下了两三个月的暴雨,哪哪都给淹了,实在是没什么活路。”
他说完又叹息一句,“要是我们两地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话音未落就被路边突然传来的哭喊声打断了,紧接着叶瑜就感觉身下的驴车顿了一下,竟然停住了。
他抬头看过去,只见两辆驴车前跪了个身穿破旧衣裳的女子,她发如枯草,脸上全是黄土,连一点五官都看不清,就算仔细看也只能隐约看见干裂的嘴角。
“求求你们给我孩子一口吃的吧,求求你们。”那女子不停磕头,露出怀里虚弱得不行的小孩,约有两三岁的样子,小脸干瘦蜡黄,皮肤皲裂,只有一张嘴红润异常,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叶瑜不忍的别过头,他伸手在兜里掏了掏,摸到一个他奶早上塞进来的白水蛋,却吃不准要不要拿出来,因为旁边的灾民正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
叶父握住他的手,在他看过来之后微微摇摇头,小声说:“别急。”
叶瑜闻言松开手,把脸埋进他爹怀里。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那女子始终在跪地磕头,她额头上渐渐渗出血来,看得人不忍极了,可是再不忍也没人说话。
两辆驴车绕过母子俩,继续往前走,但是中途叶海却跳下了车,再回来的时候冲他爹和叶瑜点点头,他偷偷送了三张高粱饼和两个白水蛋给那对母子,量不多,但足以让她们撑上一段时间。
只是…
叶瑜疑惑道:“县城如今已经不再布施粥饭了吗?”
“早就停了,粮仓里哪有那么多粮食用来煮粥?如果说先前的粥是浓稠的,那之后就是水比米多,跟清水似的。”叶老大叹口气说。
一路上再无人说话,直到驴车到达县城门口,城下乌泱泱全是灾民,伴随着闷热的天气,一股股腥臭味传来,熏得叶瑜不由得用布巾捂住鼻子。
他看着瘫软在地的灾民们,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瘟疫”,大灾大难过后必有瘟疫,在现在这种医疗卫生条件落后的情况下,一旦发生瘟疫,那大概率只能听天由命。
他们在灾民的注视下交了进城税,等进了城这才松口气,城里味道虽也浑浊,但比城外要好上不少。
“咱们就在这分开吧,下午戌时初在城门口汇合。”
叶父跳下驴车说,戌时初是晚上七点多,那时候正好太阳落山,温度会低一些。
其余人纷纷点头,很快一行人就各自分开。
“咱们几个分开行动,大哥你带着海哥儿去粮商那里买些吃食,不拘是红枣还是红糖,要是有空再去多买点官盐和私盐。”
“我带着宝哥儿去一趟秦家,看他们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然后再去一趟回春堂,买些治疗疫病的药材。”
虽然叶父几个在之前买粮时就已经给妹妹一家送过消息,但他们却不知道秦家到底有没有相信。
叶老大闻言严肃地应了一声,随即赶着驴车带叶海往买粮的地方走。
叶父目送他们离开,在看不到背影之后,牵着叶瑜也走了。
黑河县城内跟之前的热闹相比多了几分死寂,路边已经没有了小摊,就连食肆门上都落着锁,宅院关着门,几乎没人出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太阳渐渐露面,四周的温度攀升,叶瑜被草帽遮挡下的脸缓缓渗出汗水,叶父见状连忙抱起他,加快步伐来到秦家。
敲过门,没让他们多等,立刻有人警惕地隔门问:“谁啊?”
“是我,叶老三。”
这话一出,里面的人连忙开门,“快进来,这么热的天,三哥你怎么来了?”话还没说完,她又看见叶父怀里的叶瑜,立刻惊道:“你来就来了,怎么还带着宝哥儿呢?”
叶小姑从他怀里接过叶瑜,“瞧这小脸热的。”
她转头吩咐秦穆文,“快去灶房拎壶凉水过来给你表弟洗洗脸。”
他们一家都待在家里,见叶父来了,秦正迎出来,却不知该说什么,还是叶父擦过汗之后,问他:“你们可有囤粮?”
回答的是秦老头,“囤了,够吃一年的。”
够吃一年的粮食在叶瑜看来有些少,但在秦家人看来却已经很多了,一年之后天气总会恢复正常,如今不必囤那么多粮食。
叶父也不知道该劝什么,都是有主见的人,不是别人劝一劝就能轻易改变决定的。
他只好旧事重提,“以防万一,在家里多囤点总没有坏处。”
秦老头叹口气说:“现在粮价疯涨,已经是之前的五六倍了,我们也是花了好大一笔银子才买到这么些,还不是白米白面,只是苞米面高粱面。”
这就没办法了,叶父没想到县城粮食短缺的情况已经如此严峻了。
“你是不知道,因为城外围着灾民,有许多人都不爱再进县城,城里生意是一落千丈,天天有人叨咕县令和沈善人,唉。”
叶瑜边听他们说话边把被晒得有些发红的胳膊放进水盆里,温热的水纵然不够凉爽,但也能缓解因阳光照射而带来的刺痛。
这时叶小姑拿了个桃子递给叶瑜,然后对叶父说:“大热的天别带孩子受罪了,你有事就自己出去办,宝哥儿留在这我帮你看着,你晚上记得来接他就行。”
叶父沉吟半晌,摆摆手回道:“我得带宝哥儿去一趟回春堂,开个新药方子,趁着这会儿还不是最热的时候赶紧去。”
“那就赶紧吧,别耽搁。”叶小姑雷厉风行地说:“我给你们灌上一壶凉水,热的时候拿出来喝两口。”
说是凉水,其实也就是温热的白开水。
父子俩离开的时候,背篓里还多了几个桃子。
叶父嫌叶瑜走路慢,直接把他抱了起来,整理了一下他的草帽,大步流星地往回春堂走。
他们到时回春堂里人声鼎沸,到处都是病人,让人无从下脚,药童还记得两父子,他满头是汗的迎上来,“陈大夫和吴大夫都在外面看诊,可能得麻烦你们稍等一会。”
“无事。”叶父牵着叶瑜的手,环顾回春堂四周,询问道:“他们这是?”
“可别提了,都是中暑,铺子里的黄连都快用完了。”药童抹一把汗说:“这还算是轻微的,有些严重的甚至连命都没救回来。”
有些中暑了觉得不舒服的人常常会想着忍一下,这一忍就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这时候突然又有人□□起来,药童连忙让他们自便,然后匆匆赶过去。
大约过了一刻钟,吴大夫提着药箱回来了,他喘口气对叶父招招手,“走吧,进去再说。”
内间燃着香料,闻着让人通体舒泰,吴大夫将一杯茶喝完,这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陈大夫还在外边给县令夫人诊脉,暂时回不来。”
说完他就伸手给叶瑜诊脉,很快脸上便浮现出一抹笑意,“好孩子,恢复的不错,身子骨健壮不少,日后不必再吃药,多吃些温补的食物就行,像是羊肉小米之类的。”
叶父闻言谢道:“多谢吴大夫您费心。”
“不必如此,”吴大夫摆摆手,顿了一下又说:“日后你们最好别再往县城来,城外灾民身上不干净,怕是要带来疫病。”
“那您和陈大夫怎么办?”叶父担忧地问。
“我俩没事。”吴大夫不着痕迹地叹口气,医者仁心,哪能因为害怕就不给病患治病。
叶父也跟着他叹口气,“我还想买些避瘟丹和逼虫香,日日在家里烧着总有些用。”
这两种丹丸都有防止疫病传染的功效在。
“是个好主意,只是回春堂里存量也不多,只能卖给你们一点。”吴大夫在纸上写了两笔,跟叶父说:“拿着去药柜取药吧。”
叶瑜被留在内间,他摸了摸有些瘙痒的胳膊,想着,估计是被太阳给晒伤了。
吴大夫眼尖地看到他的动作,立马招招手让他过来,仔细看了眼他的胳膊,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一罐药膏给他涂上。
边涂边介绍:“这是用积雪草制作成的药膏,治疗晒伤的效果很好。”
透明中带着点点绿色,闻起来还有一股薄荷味,叶瑜抽抽鼻子,感觉十分清爽。
“呐,送你了,回家后记得早晚各涂一次。”吴大夫把盖子合上,将其递给叶瑜。
没等他拒绝,又说:“我这儿还有好几罐,并不缺,而且药膏也不贵,要是觉得好用,回头来拜年的时候再给我带一点你们家做的冻柿子,我孙子可喜欢吃。”
叶瑜想了想,确实也不好拒绝,只得点点头,把药膏收好。
等叶父付过钱拿着药包回来,父子俩就从回春堂离开了,这时已经是晌午时分,天气正是最热的时候,不好在外面多待,两人便转身去了一座茶肆,准备消磨会时间。
一进茶肆就有一阵凉意袭来,叶瑜愣了一下,往凉意传来之处看过去,只见一座冰鉴摆在那里,四四方方,青铜制成。
小二弯腰把他俩引到一楼靠边的位置,笑着说:“我们茶肆如今有一种叫冰酪的点心尤其受欢迎,可要给这位小公子上一碗?”
叶瑜闻言问道:“你们竟然还有冰?”
“可不是,”小二自豪地说:“咱们掌柜的可是拥有城里最大的冰窖,每日都能提供一些冰来。”
父子俩对视一眼,由叶父接着问:“敢问这冰酪作价几何?”
“一两银子一碗。”小二回答。
叶瑜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价格委实贵得人心颤。
他刚想摆手表示不要,就听见叶父说:“来一碗冰酪,再来一壶酸梅汤。”
“来都来了,咱们尝尝这冰酪到底是何物。”
叶父说完便环顾茶肆四周,茶肆里坐着的几乎都是富贵人家,个个都是面容悠哉,时不时与好友闲话两句,完全看不出外头在经历什么。
他叹口气,真是何不食肉糜啊。
等小二把冰酪端上来的时候,叶父状似无意地问道:“也不知道你们掌柜的是否卖冰。”
小二把白巾搭在肩头,摇摇头说:“咱家的冰自个都不够用,哪有多余的卖出去呢。”
然后恭敬地弯腰,“您请慢用。”
叶父看着冰酪,小声对叶瑜说:“咱们家也可以想办法挖一个冰窖储冰。”
冰窖只需要挖到地下十米以下,然后在冰上覆盖杂草以此来减少冰块融化的数量。
叶瑜捏着勺子想了想,或许也可以用硝石制冰。
他想了一会才专心看向冰酪。
所谓冰酪有点像现代的冰沙,卖相极好,白瓷的小碗里盛着晶莹剔透的冰沙,上面盖着一层红豆,显得越发的诱人。
叶瑜用勺子挖一口放进嘴里,顿时身体从里到外都凉爽下来,而且味道也十分不错,红豆口感较硬却很是香甜,细碎的冰沙浇上了蜂蜜果酱,甜而不腻。
吃了两口之后,他把碗推到他爹面前,让他爹也尝尝。
叶父吃了一口,点点头说:“确实不错。”
一小碗冰酪被父子俩分食干净,剩下的一壶酸梅汤自然也没例外,一人倒了一杯慢慢喝着,叶瑜觉得这酸梅汤许是甘草放多了,有些发苦,不算好喝。
桌上除了这两样以外,还有附赠的两盘点心,分别是糖糕和豆糕。
父子俩在茶肆里倒是通过旁边桌子客人的聊天知道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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