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死了之后,姐姐就开始闭关修炼,我问,“为什么要闭关,我们好不容易来人间,不就是来享受这些风流富贵吗?不如姐姐我们下山去潇洒个几百年,边啃着鸡爪子边等青林。”
曾经我就许愿,如果有一天我能够随心所欲的吃东西,一定要把天下的鸡都吃完。想起在猪棚,每次鸡窝的鸡来猪棚惹得我们鸡飞狗跳,就烦心得很,十足吵闹,我又抓不到这些鸡,每每气得牙痒痒。
姐姐笑着说,“吃五百年鸡爪子,只怕你吃出的剩骨头,要堆成另一座崆峒山了。”
我再劝姐姐也不肯改变心意,只在洞口用海棠花铺出了一条结界,以防我打扰了她的幽静。
和我告别的时候留下一句话,“你在人间的第三课,便是去看看男人到底是什么?”
说完就自顾走了进去,留我一人在原地发愣,姐姐这话好笑,自己喜欢上青林了就自认为在脑子里种下了情种,我就铁定是一颗不明风月的榆木脑袋。但是姐姐这句话还是让我沉思起来,男人究竟是什么?
天上的小仙那么多,为什么我没像姐姐一样,看中个男人?不然我在人间也可以寻一出好戏来登场。于是我便好奇起男人到底是什么动物,让女人一个个都扑上去。我在山上无聊的时候,就下山偷看男人洗澡,没什么好怕的,因为没有一个男人会因为一头猪盯着自己洗澡而惶恐。
我看过胖的男人、瘦的男人、大的男人、小的男人、高的男人、矮的男人。有的男人让我害羞得面红耳赤,有的男人却是让我捧腹大笑。男人在洗澡的时候总会做奇怪的事情,有的人会唱歌,有的人会恸哭,但我几乎看过每个男人都会在洗澡的时候抚摸着自娱自乐。那玩意,有点像天界猪棚里饲养官喂我吃的玉米棒子。
我时常想着男人和女人到底有什么不同,于是去玉米地掰下一根玉米棒子,用双腿夹住,模仿那些男人的动作,可是没有丝毫感觉。
后来我才知道,那快乐要是男女一起,才能达成。
因为在一个傍晚,我偷窥一个书生洗澡,不多久进来一个曼妙的女子,这是很难得的事情,毕竟能在光亮的时候看到女人出没。男人惊慌地拿起衣服挡住自己,却被女子扯开,用嘴去吃那根玉米棒子。我看男子和女子脸上都浮现了当年我在天界偷吃到麻辣兔头的表情。
男子大喘气,“嫂嫂别这样了。”
我自然不解其中意思。只想着好多年没吃过麻辣兔头了,原来人间的玉米棒子有着麻辣兔头的滋味,让我想想都激动起来。
后来我便在夜黑风高的夜晚,啃下了这个男人的玉米棒子,跑到一片玉米地的啃了起来,可是味如嚼蜡,比不上玉米棒子,更比不上麻辣兔头,我暗骂这人间的女人,这算什么好东西!突然一道天雷,不偏不倚地打在我的左蹄上,几乎让我疼晕过去,比当年猎人扑来的倒刺还疼上十倍,我害怕再来几道天雷把我给劈死,于是忍着疼扶着左蹄,一路跑回崆峒山,我想到在天宫的那次逃跑,也知道只有姐姐才能救我。
可是再没天雷批下来,直到我来到姐姐的洞口,几乎不曾把我这颗猪肺给跑炸了。
只听见姐姐的声音,“在人间不要乱来。”
我问,“姐姐,你知道我在人间发生的事情?那你还不救我?”
“咱们心意相通,我自然知道。那道雷不过是一个惩戒罢了,还轮不上我来救你。虽然你断了别人的命根,终究没害死人。”
原来是虚惊一场,我长叹一口气。
姐姐又说,“但是你这么做,只会损失你自己的功德。”
这我无所谓,我的榜样也不是姐姐,“那又怎么样?我又不要飞升成仙。”
“做人也是要的。”姐姐说,“猪比不上人,所以要做一个人,也是要功德来修。”
“反正姐姐你能把我变成人就是了。再说了,我啃下那人的玉米棒子,大不了还给他就是了,干嘛让我受这天谴?”
听见姐姐嘲笑两声,“你以为这是蚯蚓一样,断了还会再长出来的吗?”
“不是么?”
“你看你的猪蹄,你断了人的后路,天神自然罚你。我曾经和你说过,人吃猪可以,猪却不能去侵犯人。这是神仙的规矩。我看你的猪蹄都起水泡了,应该是猪口蹄疫。”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我那只疼坏了的猪蹄,转眼打量一番,果然不仅被雷劈中的一块烧焦了,连着周边一圈肉也都开始脱皮腐烂。
“怎么办啊姐姐!我刚刚回来就因为跑不动,还差点被猎人用钢叉给刺中了。”
姐姐嬉笑两声说,“不打紧,你去旁边的海棠树下,等到冬季,看到湖水结冰的时候,你便在树下凿个洞,将猪蹄放进去,再等到春季开出海棠花的时候就好了。”
“这么久啊。”
“那你把那猪蹄子剁了也好。”
我只能老实地去了,正好湖水已经结了冰,我用石头绑在一根树枝上,在湖面凿出了一个洞,遵循姐姐的话,坐在湖边,也顾不得脚底的冰凉,只能发呆看着海棠树,看什么时候能开出花来。
可是这花开得极慢,不光是脚,几乎下半身都没了知觉,直到我熬不住困,睡了过去。姐姐后来多少年回忆起这时的我,感叹我当时这么待着也没学会惆怅。我眨巴着眼睛问姐姐,我只觉得困,未有其他感觉,姐姐摸了摸我的猪脸说,你真好。
等了一年,我百无聊赖泡好了猪蹄,又回去找姐姐。
“姐姐,你什么时候出关?我想你了。”
“你不想男人想我干嘛?”
“姐姐你是不是在想男人,还是你躲着我,自己去找男人了?”
“姐姐此番人间游历,只为了他一人,青林。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我在人间也听那说那些鬼怪离奇的故事,只要是妖动情的,都没有好下场。姐姐不怕吗?”
姐姐沉思片刻,说,“是不是好下场都是听故事的人的想法,你怎知那陷入情困的当事人作何想法呢?只要自己觉得值得,千刀万剐、万箭穿心又有什么关系。”
这话让我摸不着头脑,便又走了。之后我又趴在洞口,继续问这其中的奥秘,姐姐不回我,我以为姐姐指望我能给她送点好吃的,便问,“你不说话是因为饿了吗?要不要给你煮一锅鸡肉丸子?或者要吃手撕鸡?”
姐姐始终不回我,连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都没有。
没了姐姐和婆婆陪在身旁,形单影只的我一头猪待在那个草屋里,有时候醒来看看黄昏夕阳无限好,有时候睡前看着日出翻着鱼肚白,原来人间新奇的事物景致现在也变得无聊。一日梦醒,我想到婆婆曾经说过的两只天猪的传说,便想着去验一验真伪,反正我对男人这种动物的理解是没有半分造诣。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人间七零八落的传说中理清楚,我和姐姐那一次从鹿吴轩砸下来,不仅砸出了一个湖一个湾,还砸出了一个时代。
在那天之前,人间连年混战、民不聊生,百姓生灵涂炭、水深火热。各国数年此起彼伏的战事,死伤百万,最后连国王都上马征战。有战乱,就有了妻离子散,战士们流连于花阁水乡,一时间,战乱纷争的城镇竟然成了风流快活之地。回不去的男人,养不活的女人,都在这里找到慰藉的怀抱。日日弹奏吟唱的都是昨日之曲、他乡之歌,却又是繁华至盛,满园春色。情愁一夜消,相思反复来。
传说天下掉下了两颗陨石,也有像婆婆的说法,是两只天猪,把这一切都给砸没了。砸没了战乱,砸碎了花阁,砸飞了情怀里的男人和姑娘。只道是受到了天谴,惩罚人间欲望太多。男人们收起了各色武器,也藏起了女人。
荒凉一片。
接着,万物复苏,这天地间的生灵焕然一新,四季更迭,各种生命茁壮成长,灰色的世界被其他各种颜色所取代。
那一年,称之为弥生元年。
期初一百年,依然是乱世,但世道乱人却不乱,没有人说话,便没有人歌颂朝代,没有赫赫功名。百姓们勤劳勇敢、孜孜不倦地默默奋斗,害怕上一个时代尾声的错误,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又继续耕作,女人是污邪之物一般的存在,不能出门,只有家族内嫁娶繁衍,这个时代,俗称为“月夜草耕百年”。
接着一百年,便有了英雄,于是也开始有了国家有了朝臣,有了治理国家的规矩和谋略,从上至下都延续了上个百年的艰辛和团结,人民安居乐业,笑容开始挂在人们从阴霾中走出的脸上,俗称为“日明初生百年”。
我和姐姐在人间遇见婆婆,也就是这个时代的尾声。但没有姐姐在身边,这人间的一切都是无聊的,我有时候躺在海棠树下,看着姐姐闭关的洞口,日复一日,吃了睡,睡醒了吃。开始我一睡能睡一天,后来一眨眼便是一年,再后来我睡一觉,几年时间就过去了。山上的小妖精们守着山,所以从未有人来打扰我的好觉。
我这糊涂睡后的一百年,山下的国家朝廷开始重科举,一部分人重仕途,人们开始重新捡起了原来的诗词文章,又出了一批风流雅士,连上个百年一些埋没在汗水和艰辛里的名家雅颂也翻了出来,俗称为“弥生复兴百年”。
再有一百年,原来囚禁在人们心中的不断滋长的想象开始生长,在复兴百年的助推下,在科举考试的怂恿下,花阁姑娘重新卷土而来,诗伎、歌伎、舞伎、琵琶伎,她们的身影在每一个动人的夜晚,张扬着各色伎艺,闪烁在文人的句子或者被子里。她们为自己也增添了相比于弥生元年之前更丰富而婉约的色彩,她们用自己积攒了几百年的功力为这个时代重新抹上了亮色,俗称为“花影仙观百年”。
新的一百年即将结束,我也从海棠树上醒了过来。这几百年间的故事,不过是偶然我下山,变成一块石头,听那说书先生,把那过去的年华说得洋洋洒洒,精彩纷呈。可我听着还是瞌睡。不过在夜里,我终于看到山下开始星光点点,应该开始热闹了。
人间仿佛开始有趣起来,正好碰到姐姐即将出关的好时节,我的心思也开始如同茂盛过一年又一年的海棠花,飞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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