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话对我而言并不意外,倒是映山惊讶地看着姐姐,哑口无言,姐姐微笑着解释,“你们也明白,我的心思不在这些男人身上。”

    映山慢慢才缓过来,说,“白姐姐,你这么做,虽然说不在乎花魁的名声,但是这楼下的公子老爷们,可都是仰慕你而来,也是为了你的名声赞助了这么多天的名头,他们岂能愿意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呢?”

    姐姐说,“他们投银子为了什么?”

    映山答,“当然是为了得到白姐姐了。”

    姐姐说,“那也不一定,诚然有一两个是真正想靠近本姑娘的床榻,但是绝大多数的公子哥们,赌的不过是一个名声,或者自己看女人的眼光,就像那次清客替顾公子给女柳先生投票的事。这些舞文弄墨的假书生们,都在指望这姑娘有个超尘拔俗的名头才好。”

    映山不明白,我也听不懂,成了两只呆鹅,只能问,“什么名头?”

    “就好像众人拿出自己私藏的古玩出来茶话,偏偏有个愣头青,拿着个玉枕头,鉴定的师傅来回打量,然后说这不是官窑,不值钱,于是这人被旁边一众公子哥一顿嘲笑,几两银子就能买的枕头,他竟当成了宝贝,真是可笑!但这个人说,这枕头是薛涛睡过的,里面还有当初留下的诗句,刚刚那些看不上这只民窑枕头的公子哥们,马上抛来了羡慕嫉妒的眼神,一个个又要出高价要来买,好摆在自己的床头,每日看一看,也能领略那一代佳人的良梦。”

    我和映山还是没听明白,干巴巴地看着姐姐,姐姐无奈,果然是海棠阁最笨的两个女人,只能继续解释,“我之于楼下的男人们,不过是一个美名罢了,就像那薛涛的名字一样,无论我见不见他们,只要给他们编一个故事,给他们一个体贴的颜面,自然也就知足了。”

    我问,“薛涛是谁?她的名字怎么了?”

    这个映山倒是在行,说,“那可是唐朝有名的女诗人,年少时候便成了一名营妓,又和那有名的诗人元稹有过一段风流韵事,最后做了一名姑子。却是一位轰轰烈烈又归于平静的女人呀。”

    没想到平时喝酒吃肉不停嘴的映山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倒显得我变得孤陋寡闻了。我问,“姐姐你是不是也要做一个姑子?”

    姐姐莞尔一笑,“就是这个主意。”

    看我们两个木桩子站着也不顶用,姐姐让我出去,换文三娘来房间里交代后面的安排。本来都下楼,继续照看生意,可是我想了半天也不通,绕了两圈,又拉着水华上了楼,映山多事,也跟着。

    水华边走边念叨,“这一幕薛涛入空门,怎么听着不像是白姑娘的主意。”

    映山说,“怎么不是她的主意?我也是看出来了,她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想争着个花魁,也不指望靠着花魁之夜的状元,赚多少银子和名声。”

    我问,“那你们觉得这是谁的主意?”

    水华说,“我不知道是谁的主意,但我觉得,这是一个男人的主意。”

    我心想如果是男人的主意,那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青林。

    几个人走到姐姐的房间,水华推开门,发现果然已是人去楼空,连文三娘也不知道去哪了。水华和映山去其他房间找,我不知为何,冲到窗户旁,往后院一看,正巧看到姐姐上了一艘船,船上递出一只手扶姐姐上船,不用猜我也知道那只手是谁的。

    那不是大雾凌晨送来清客的乌篷船,而是一艘茜素红色的游船,挂上了斑斓的浓情灯笼。一切如同一场黄粱一梦,我喊了一声,“姐姐!”

    姐姐转过头,也许是海棠花雨正好飘落在她面前,她此刻笑颜如花的样子,也许就是她来人间历经这么多千辛万苦最值得的时刻吧。

    她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又吹了口气,那片海棠花雨变得更加浓密,像一场从河上席卷而来的小风暴,将她与青林的爱情故事,隐藏在这个她愚弄天下男人、只为青林一人心意的秘密之中。

    一片海棠花瓣落在我的嘴唇上,我舔进来嚼了一番,原以为这浓密的爱情应该是甜味的,但是却有一丝苦涩之味,我忙不迭地吐了出来。正准备出房间,看到姐姐的梳妆台上留了一封信,我拿起信边拆边推开房门,正好水华四处找不到人,又回来了,我递给她,让她看信。

    她开完信,笑着走到了扶栏上,笑着对下面的客人们说,“公子们,你们可喝好了?”

    “喝好了,就等白姑娘出来唱票了!”

    “我家姑娘说了,她今日不出房间了。”

    众人面面相觑,问,“为什么?”

    水华拿着信,说,“我们姑娘说自己才不如人,配不上花魁的名声。”

    刚刚那位当栗子糖为宝贝的黄主簿大声地说,“怎么可能!若说才华,白姑娘的诗书远在女柳先生之上,牡丹坊的那一位不过是背得上几篇旧文罢了,怎么比不过白姑娘的天赋异禀、风华绝代呢?”

    又有一位没打过照面的男人帮腔,“再说了,女柳先生从小便在这花街长大,不曾见过什么,不像白姑娘的身世,曲折动人,委婉悠长,更有一片平常女子难有的往事,有着另一副慈悲为怀的心肠!”

    还没等多情的男人们发挥完,突然厅堂里的烛光少了一半,只有姐姐房间那一扇纸窗露出一道剪影,虽然别人看不出此人并不是姐姐,但是客人们都信了,盯着那影子出神。

    然后看到影子中人左手拎起肩上的一束头发,右手举了把剪子。文三娘在楼下也看到这一幕,嘟囔了句“坏了!”就马上冲上了楼。这一定是姐姐嘱咐她配合的戏码,没想到连我也差点信以为真。

    还没等她推开门,影子中人便剪短了那束头发。只听见楼下的客人们吓得倒吸了一口气。文三娘冲进房间。厅堂里的灯也让峰青一盏盏点了起来,倒没有人去思索这灯一开始是怎么灭的,只是一个个吊着脖子看向楼上,等待着文三娘出来抱一句平安。

    其他客人也想上楼一探究竟,被映山魁梧的身子拦住说,“有人去照看就够了,再多了人,只怕要把这楼给挤塌了,这出了事算谁的?”

    男人们在楼下等得心乱如麻,曲子也不听了,牌也不打了,骰子也不摇了,直勾勾地盯着姐姐那房间的门,好像那里走出来的不是一个花魁,而是一个仙女,或是挪出座金山。

    千呼万唤终于把文三娘喊了出来,结果只等来一句话,“我家羽扇姑娘不愿大家再为她起纷争,这会儿已经走了,不愿再争这个花魁了!”

    “羽扇姑娘去哪里了?”

    文三娘说,“去庵里做姑子去了!”

    “为什么要去做姑子?”“刚刚你们也说到,羽扇姑娘宅心仁厚、悲天悯人,近来巫山巷发生这么多事,她心怀着无辜死去及收牵连的百姓们,饭不能思、夜不能寐,刚刚还只是不出来,却不承想楼下的公子老爷们,还这将心思放在她一人身上,因此她自怨自艾,反复念叨,‘我何德何能,让人倾心如此?’又百般自责起来,竟然觉得这些日子念过的佛经都是白费一场!非但没能对贫苦之人有所助益,还劳民伤财到如此地步!”

    此刻外面的烟火咚咚地上天灿烂,想必是牡丹坊先热闹起来。可是此屋里面的男人们,都屏气凝神安静地听着文三娘的戏本子。

    “可是总要让我们见上一面呀!”

    文三娘叹了口气,仿佛将姐姐的一番苦心肠也掏了出来,“这就是羽扇姑娘担心的,她说,从刚来巫山巷,站在那花车之上起,就成了南安城的罪过,正如这位公子的一句话,各位的心思只停留在她身上,可是你们昨日不曾见她,明日不能见她吗?偏偏今日,为了一个虚名,折腾了这些日子还不够,还要在今夜,耗费了各位的精力。于心有愧,不如剪了世俗,真真切切地为各位念几句禅语。”

    外面的烟火响声更热闹了,估计是瓷面狐狸在外面也追着放了起来。

    角落里不知哪个男人喊了句,“羽扇姑娘是当代的杨贵妃呀!”

    我偷偷看过去,原来是峰青师从瓷面狐狸,也学来了起哄的本事。

    黄主簿也抖起了机灵,“哎呀,那咱们不都成了李隆基了?”

    映山在我耳旁悄声说,“不花钱的热闹,他倒是凑得起劲。”

    众人欢呼起来,好像不是姐姐,倒像是他们中了状元,马上就要登基称帝了。还有人喊道,“我可不和你们争,我要做李白!”

    这下他们更兴奋了,一下子家国的理想付之东流,一个个要成为那洒落不羁的诗人了。

    “我才是李白!云想衣裳花想容!”

    “那我是白居易好了!”

    “那你要晚个六十年呢!别瞎赶这个热闹!”

    客人们赶着诗词歌赋的喧嚣,有的居然快忘了那个逃走的羽扇姑娘。水华在我耳边说,“巫山巷的姑娘,在男人们眼中,也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一道功名而已。如果他们有了那真实的功名,女人这里的虚名,他们随时可以放下,即使叫他们扔了,他们也会义无反顾的。”

    我大概明白她几分道理。岩桂在旁边还加了一句,“何止是巫山巷的姑娘,全天下的姑娘,在他们男人眼中,也不过是一个花言巧语的赞美。”

    我调侃道,“怎么了?我看今儿要去做姑子的人不是姐姐,而是你们。这两句话说得,都要悟出禅了。”

    水华笑着说,“做不做姑子我不知道。但是和男人打交道打得久了,便再也不会对任何男人倾心了。”

    文三娘忙完了楼上姐姐交代的事情,看我们热闹,下楼过来打牙,“水华你可别说这些自大的话了,前两个月你不又为一个公子闭门谢客么,那要生死相许的模样,闹得跟真的一样,结果也没见人家来找你。”

    这话说得她脸也红了,只低头去照看别的客人。岩桂不服气说,“三娘,你这话也就没良心了,人家为了公子觅死寻活的,后来又接客了,不也是为了养活你么,不然一辈子不开门,你的银子还要不要赚了?”

    文三娘不反驳,收拾姐姐留下的烂摊子,和这些未能见到姐姐的客人道过一路抱歉,但这一出也算是给了他们风流倜傥的素材。又有其他光鲜招摇的姑娘,一会儿便将状元之事抛到脑后,尽情享乐了。

    文三娘对我说,“算了,海棠阁今晚的热闹也就到这里了,这些爷们爱怎么折腾是全是他们的消遣了,咱们去看巫山书院发榜吧?估计没多久就该知道这没有白姑娘的巫山巷,状元到底该花落谁家?”

    本来我想喊映山一起,可是王员外好像醉了,躺在映山怀里,拉着她的手不放,好像一个孩子睡着了黏着母亲一样。姐姐不出现,水华似乎前后呼应着好几个男宾,连暖烟和豆蔻也跟在后头忙不过来。只有岩桂和紫来走到我身边,说,“咱们一起去吧。”

    说完我们都跟着文三娘去巫山书院揭榜的热闹,原来这外面也围了个车水马龙,岩桂笑着小声在我耳边说,“人竟然这么多!果然这外面的热闹都是不花钱的。”

    我心想还好映山不在,不然又要冲这些口头富贵的公子哥们冷言冷语了。

    拨开人群,看到今夜大赛的判官竟然不是之前日日揭榜的老头,换了个书生,灰白的脸,单眼皮,却格外精神的模样,嘴唇糯糯的,像是过年含着米糕的少年。我问岩桂,“这位是谁?”

    岩桂答,“他是童先生。南安城里的教书先生。”

    文三娘上前问,“怎么今日是童先生来开票?”

    童先生说,“本来之前也应该我来,可是他们说我耳根子软,怕有失偏颇。”

    文三娘靠近问,“那今儿怎么忍不住来了?”

    可能是文三娘的呼吸气太烫,他脸红了起来,“今儿最后一日,都是公开唱票了,再徇私舞弊也不可能了。”

    岩桂一把拉过文三娘说,“文三娘这是要占我客人的便宜吗?”

    说完就过去拉住童先生的胳膊撒娇,“你今儿不让我做花魁,我可是不干的!”

    正好牡丹坊的青锁姑娘也过来,看这副情景喊道,“这是怎么了?没人把你送上花魁之位,你现在要抢了是吧?”

    岩桂放下童公子,好让他喘口气,说,“是,反正我也没银子将巫山书院包下来,好摆个迷魂阵来勾引老爷们投票。不过童公子你也知道这巫山巷的事,在你看来,这一招好像也不管用是吧?”

    青锁姑娘和岩桂同时盯着童公子,一下竟让他成了为判官,他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只管低头。青锁姑娘笑着说,“管不管用那也是我争来的,能不能赢交给老天好了,反正我是不怕的。刚刚听说海棠阁的白姑娘退出竞选状元,改去当姑子了,怎么了?就这么输不起吗?连你们白姑娘都这样躲起来不敢争,你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说三道四?想来岩桂姑娘真的老了,连脸皮也厚了起来。”

    还没等岩桂骂回去,海棠阁这边的拥护者喊道,“我们白姑娘才不是怕了呢!是觉得和你们刚死了人的牡丹坊去争,太晦气了!这才去庙里替你们念佛超度呢!不像你们,死了人也不管不顾,只以为花了几个臭钱,这会儿又没皮没脸地歌舞升平起来!”

    岩桂笑着对青锁姑娘说,“是了,还没等我回姑娘的嘴,客人们先不答应了!”

    牡丹坊也有拥护者,冲着这边骂道,“还说我们青锁姑娘注意多,你们海棠阁一会儿弄两坛子灶灰在这里假装出殡,这会儿又要剃了头发当姑子,明明是争得男人的怜惜,这会儿又不敢比了。依我看,这顾公子就是被白姑娘咒死的!”

    两边越吵越凶,这边有人喊,“咒你娘的屁!白姑娘举世无双!”那边就有人骂来,“扯你的蛋去吧!女柳先生美艳绝伦!”

    就这么越闹越凶,童公子吓得身子贴在后面的椅背上,动也不敢动,生怕着互相推搡的人群打到他,我悄悄问文三娘,“闹得这么凶,怎么收场呀?”

    文三娘小声在我耳边解释,“这巫山巷的男人们,你们权当是太监吵架,打不起来的。”

    即使如此,双方的气势都还在,巫山书院门口几个衙役,看情形不对,直接拉开了两边的支持者。又让各自休息,一个时辰之后,才放榜。

    众人熬着困,又觉得这热闹了许多天,最后竟收拾地如此慌乱,有人觉得无聊,先散了,也有人搂着自己的姑娘,赶紧做相思梦去了,反正明早是什么结果就是什么结果,还要私下竞价拍得赏花之夜。

    我与文三娘、岩桂又回去了,映山看着我们回来,笑着说,“估计爷们该花的银子都花了,真到了赏花之夜,倒没有银子付给自己一手拱上高价的姑娘了。”

    最后放榜,由于姐姐在最后时分放弃了比赛,状元是女柳先生,榜眼是暖烟,探花是映山。与之前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景象比,这会儿倒显得有点寥落。仿佛不光是姑娘,连来往巫山巷的公子哥们也耗尽了精力,看到这个名次,大多是失望的。可海棠阁出来的客人倒还是心潮澎湃,仿佛昨晚姐姐杜撰的故事比佳人的陪伴更有激情,连黄主簿回家的时候还喊道,“白姑娘千古花魁第一人!”这话硬生生地打在牡丹坊的姑娘脸上,差点又惹出一场纠纷。

    映山笑着说,“这下青锁姑娘要躲在房间里不敢出门了!”

    岩桂说,“这你便要去谢谢白姐姐了,不是她让出来的位置,也没你此刻的风光呀。”

    水华说,“要我说,这高兴的应该是咱们整个海棠阁,这下状元乡的名声是拿定了!”

    我说,“我看你是替暖烟高兴吧?这也是你脸上有光的事呀!”

    水华说,“她才跟了我几天,有什么好骄傲的,不过是她自己资质好。”

    映山说,“只要不是豆蔻当选,她都是高兴的!”

    水华推映山一把,“瞎说!”

    虽然海棠阁中了两元,可终究状元是女柳先生,不愧折腾了这么久,也算是名副其实。蔷薇嫂子估计也累了,也体谅公子哥们再筹点银子拍得女柳先生的赏花之夜,请客人们又喝了一通大酒,也就散了。

    映山说,“这下没咱们什么事了。”

    我想说,姐姐那事才是我们来人间的正经事,管你什么状元,就算是将军,姐姐也是要弃之不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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