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阁前后上下热闹,可是姐姐不在,我始终还是寂寞。我从后院沿着媚男河走,猜测着姐姐和青林的那艘游船此刻已经飘荡到哪里。也许已经到了西湖或是汪洋大海,有了青林,姐姐可能一辈子也不想回来。

    姐姐与青林的对话,应该和海棠阁中那些稍纵即逝的欢声笑语不一样。并不会是你靠在我的肩头呤诗,也不会在醉酒后躺在你的□□之中,更不会握着我的手拨琵琶先,弹得弦音全断。可是姐姐与青林究竟在做什么呢?这五百年的相思在今夜,是否化作无穷无尽的烟雨,在两人眼中飘荡。

    我一个人没心没肺地沿着河走着,整整一夜,第一次不觉得饿,也不知道这条河的尽头,是哪里。我似乎有点失意,觉得自己跟着姐姐来到人间,已经五百年了,竟然如同一个死木头一般,只管看,一句话也说不上,一件事也办不了。倒是姐姐,有个心驰神往的目的,纵然过程历经艰险,但好歹最后苦尽甘来。

    “珠花!”

    居然有人喊我,一转头,是姐姐,还是昨晚海棠花落满的一套衣裙,却一脸疲惫,像是淋过一场急雨。我吓一跳,还傻愣愣一动不动,姐姐走近我,说,“你怎么发起呆来了?”

    我不解地问,“人们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这天才刚刚亮。姐姐你怎么放下青林?”

    姐姐叹了口气,“他不是青林。”

    我瞪大猪眼,“姐姐,他不是青林?难不成他是红林、蓝林、黑林?再不济,不会又是一个妖吧?”

    姐姐无奈地点点头。说,“我怀疑是琉璃光故意使的障眼法。我看不出他是谁。如果是琉璃光派他来的,那么就一定在他身上做了数层封印,我这区区几百年功力,根本看不出来。”

    我问,“即使这样,他也糊弄了我们这些日子,姐姐你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你记得他七岁那年,我与他见过一面吗?”

    我说,“当然记得。你当时还教过他一道小法术。”

    “叫遗忘。”姐姐说,“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法术。”

    “你问他了?”

    姐姐解释道,“我与他在船上聊得天南海北,酒过两旬,我问他为何喜欢流连在巫山巷。他说起他的不如意和不得志,往事挂心怀,忧愁难消解,偏偏又是个不醉之人,难以领会醒来旧日岁月空空。我说,你干嘛要记得,人生最重要的不是遗忘吗?不然时间的作用倒白费了。他说,最可恨的一点,就是记性太好。”

    “就凭这个?”

    “我试探他,公子既然说到记性,那我也有满腹的伤心事,不知道如何化解,想问问看青林公子有何主意?可是他竟然不提遗忘之事,只说如果未曾遇过伤心,又怎么能知道遇到的快乐是快乐?不也就失去了所有的期待和惊奇?”

    我认为姐姐不希望这个浪荡之人,就是她从天界开始就惦记的男人,所以有了这有失偏驳的试探,便问,“也许是这么多年未见了,他领悟出的一则生活真谛?”

    姐姐失望地摇头,“我故意问他,那你是不会忘记吗?从小就这样吗?他又喝了两杯酒,说,从小便困在书房里,读了五代十朝的书,也难以明白事理,却徒添了众多不切实际的梦想。”

    我渐渐明白过来,“原来他提到了小时候,却没有那一日在青林嘴里听到的经历。”

    姐姐说,“接着我便直接说,你知道有道法术,叫遗忘吗?他瞪大眼睛看着我,那种神会,仿佛是妖与妖的对话。”

    “原来如此。”我又想到一事,“可是当初你教青林那法术,正是让他遗忘难以自拔的往事和噩梦,如果这法术本身就是忘却,会不会最后连会这道法术都忘了呢?”

    “我也想到了。”姐姐说,“可是我还是觉得他不是青林,不是那个在天界路过猪棚一蹦一跳的少年。”

    我心想,不是你觉得他不是,而是你希望他不是,瞧你嘴乖的,不如用法术在崆峒山捏出个人来,倒辛苦了我多少年前前后后的功夫。

    我问,“如果他真是妖的话,那怎么让他现出原形呢?”

    姐姐说,“我也不知道,我刚刚托故离开,又约了他今日在城外见面。”

    “那咱们现在回海棠阁吗?”

    “不了。我现在回去,海棠阁的姑娘们肯定跟在屁股后面问东问西,我嫌烦。加上清客的后事,我见到她们,心里也不是滋味。”

    于是我和姐姐找了个馄饨铺子,要了两碗鸡汤馄饨,我问姐姐,“为什么清客死了,我却不知道伤心?”

    “你还太年轻,没历经过什么事,又与她交往甚浅,怎会为她伤心?”

    “从天界下凡都五百年了,我还太年轻?”

    “我说的是人与人的缘分,等你在人间时间待久了,有的是眼泪可流。”

    我吃了口馄饨,又想到那一日水华骂青锁姑娘喝的是鸡屁股炖出来的鸡汤,便问姐姐,“这鸡汤馄饨不会是用鸡屁股炖出来的吧?”

    姐姐被我这个问题差点呛住,忙放下汤勺说,“不说话能憋死你吗?你这么一说,我的胃口全没了。”

    说着姐姐便坐直了等我吃完。我怕惹恼她,囫囵吞枣地把剩下的馄饨扒到嘴里,嚼也不嚼就往肚子里咽,吃完马上站起来,打了个饱嗝。

    姐姐也站起身,用手扇了扇,“我也没闻出来是鸡屁股呀?”

    本来刚刚吃得就急,这话让我却差点吐出来,姐姐看我一脸狼狈,噗嗤一笑。看着姐姐心情终于好了,我又问,“如果青林真是妖怪,你想怎么样将他现出原形呢?既然他藏了这么久,肯定不如蔷薇嫂子那么好对付。”

    姐姐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回答,“如果他是动物变的,相生相克,他必然有怕的动物,或者是老鹰,或者是蛇,也可能是老虎,所以我就可变成动物来吓吓他。如果他是花草树木变的,就用雨、火、雷电来灼练他,我不信试不出来。”姐姐还是摇了摇头说,“可我在意的不是他是什么,而是真的青林在哪里?那才是大海捞针。”

    约见面的地方靠湖,波光粼粼,我看那湖不就是当年姐姐从天上掉下来砸出来的,也是姐姐与这位假青林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姐姐和我躲在树上,树枝一晃一晃,发出吱吱声响,她再不行动这树枝就要被我压断了。我问姐姐,“如果你那么肯定他不是青林,直接杀了他完事。为什么要废这么大周章?”

    “既然他是假扮的,说不定知道真实的青林在哪里,我要这个答案。”

    “青林会不会死了?”

    姐姐一脚踢我,“琉璃光既然让他下凡修行,这么早就让他死了?而且咱们厎阳山是白去了吗?在那里我们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难道你都忘了吗?”

    这都几百年过去了,我记住才怪。姐姐这么一提,那日在女史官日晷里看到的姐姐与青林的相遇,确实和这趟人间的故事不同,也许姐姐也回忆到这一层,才确信当下之人不是青林吧。

    姐姐叹了口气,“这里好歹是我与他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竟然这一切都是假的。”

    等了许久,才见青林一袭白衣地走来,让人不禁想到那一日姐姐与他相撞的情景。只不过那时我还是猪,今日我躲在树上,他始终不曾见到我。

    姐姐没等与他照面,直接变成了一只老鹰,从树上飞下去,掠过青林,又在湖面上飞了一圈,朝着青林冲了过来,看得出青林的惊恐,可是他居然不转头往回跑,而是一下跳入水中,在湖里憋起气来。

    姐姐在湖面绕了几圈,看湖里的青林没动静,看了眼我,这我自然明白,人不可能在水里待这么长时间。然后姐姐变身为一条大鱼,冲进湖里,我随即变成一块石头,也滚进湖里,姐姐这条大鱼奋力向青林游过去,张开血盆大口,想把他吓回原形,可是青林一脚拽在姐姐脸上,姐姐双眼一懵,差点翻过鱼肚白。也不明白他是男人本来就力气大,还是因为他也有妖术在身。还好这样子没被黑兔精看到,不然丢死人了。

    青林从湖面冒出头,看刚刚的老鹰不见了,明白此处是个陷阱,便上岸,往城里回了走。

    姐姐游到我的身边说,“我还不信今天我诈不出他的原形!”

    这一不做二不休的态势,也不枉费她在厎阳山为了瘦下来而吃过的苦,连我听了都瑟瑟发抖。说完马上揣上我这块石头,飞到青林路过的树上,挂上去立刻变成一条绿色荧光的蛇,从树往下游走,滋滋作响,探出头来刺探他。青林悄悄地走过去,突然开始拔腿就跑,姐姐哪里跑得过他,追了一里地也便停下了。

    我问姐姐,“这下怎么办?你再变成老虎?”

    姐姐不说话,只看那青林的背影越来越小,我又说,“姐姐,你再试试其他法术?放把火出来?”

    姐姐不理我,低头沉思,不多久,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跺脚说,“你记得吗?那一日我们在书画斋碰到他,他说他从不靠近任何画作。”

    我说,“对啊。你当时不还胡绉了一大通话来迎合他么?”

    姐姐说,“我们反过来想,也许不是他不喜欢,而是怕?”

    “就算他是妖,也没必要怕一幅画呀?”

    姐姐说,“你不是看到屠刀和围栏也哆嗦吗?”

    这逻辑不通,我反驳,“就算不是妖,是个人,看到屠刀也心慌吧?”

    姐姐放弃和我争辩,“不管那么多了,我现在只管一试!我千辛万苦来人间,可不是就为了和一个妖怪长相厮守的!”

    其实我不是很明白,这就是一张青林的脸,你管他是人是妖,难不成在天界猪棚的时候,你见过他皮囊之下的灵魂?但我憋着没说,怕姐姐打死我。

    姐姐将手指比在嘴前,念起了如堕烟海的咒语一般。只见四面八方飞来了无数的画卷,立成一道道屏风,在青林周围绕成一圈,他刚想从上面飞走,结果另外几个画卷从上面飞了下来,死死地压住了他。这一幕,竟有点像第一次去女姊宫,映霁天将国字脸困进炼丹炉。

    青林真的是害怕这些画卷屏风,躲在中间蜷缩成一团,姐姐口中的咒语更快了,四周电闪雷鸣,如同即将莅临一场大变,那些画卷也绕得他越来越紧。青林的脸如同被一场漩涡侵袭,变幻着不同的模样,成熟的、幼稚的、恐惧的、可爱的、悲伤的,一瞬间,千变万化。最后竟然收进一副空白的画卷中,映成了一幅画,这画就是一只呆萌的一动不动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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