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三日,南安城的人们渐渐习惯了这日以继夜的黑,买菜要打着灯笼,出门见客也要打着灯笼,男人们由原本的警惕变成了放松,似乎是老天奖励他们辛勤劳作的报答,有了这么日复一日的休憩时光。他们拾满了勇气,三五成群地,来巫山巷做着他们嘴里的烽火英雄,也为他们的纸上沙场助威打气。于是乎,这原本就挂满灯笼做生意的巫山巷,更添上了一百分的精彩纷呈。

    没了时辰的概念,原来集中在夜里的生意,现在从起床起,便准备招待客人,也不知这些男人什么时候醉了,什么时候又醒了,醒了又睡在哪个姑娘的怀里。映山不在,岩桂和水华更忙碌了,似乎也更亲昵起来。文三娘说,“女人嘛都是这样,总要拉帮结派才好,但人一多,就要互相猜忌、尔虞我诈了。”

    娉婷倒是有见解,跟在文三娘后面说了句,“巫山巷的女人,就算是白水,也能翻炒出辣味来。”

    文三娘一脸满意地看着娉婷说,“不错嘛,长大了。”

    那目光在娉婷身上快把她烧着了,赶紧跑到后院去,指望乔婶能够替她撑腰,可是自从乔婆变成了乔婶,她在海棠阁的威信却不如以前,话也就越来越少。

    这一日,厅堂里支着麻将桌,可没人打牌,客人们难得给了姑娘们短暂的休憩时光,于是就聊些伺候男人的生意经,岩桂问水华,“每次路过你房间,都觉得里面热火朝天,心里嘀咕,怎么你碰到的客人都那么神勇威武?”

    我问,“什么叫热火朝天?”

    紫来比我聪明,笑着说,“那是说水华姐姐的声音大,动静也激烈。”

    金蕊在岩桂身后嗑着瓜子说,“是这样的,有时候我给岩桂姐姐送吃食,到了房门口,听着里面没动静,还以为客人走了,直接推门进去,发现那客人还在岩桂姐姐怀里呢。”

    这话岩桂可以说,金蕊却不能说,于是岩桂剥下片橘皮砸了过去,“就你知道!活不好好干,诗也不好好背,这些动静瞎打听!”

    说着金蕊放下瓜子,马上躲了起来。

    水华也笑了,说,“你也是把她惯得,什么话也敢在我们面前说。”

    岩桂说,“我是认真在问呢,是你看男人准吗?还是说我让人入房的门槛太低了?”

    水华笑着说,“男人雄伟不雄伟不重要,关键是你要让他觉得雄伟。他们掏银子是来买姑娘的快乐,如果你还能回赠给他战天斗地、开疆拓土的信心,岂不是更合他的心意?”

    说完就演出一副咬着嘴唇、神情紧张又快乐至上的表情,叫唤了几声,让岩桂点头称赞,“你这副欲罢还休、满怀香拥的样子,果真叫人怜惜。”

    她们都佩服,可是在我耳朵里,和后院里乔婶杀鸡杀鹅的声音如出一辙。

    水华似乎有点得意,“巫山巷的姑娘,怎能光靠美貌?那寒烟馆和冷树堂不也有漂亮的姑娘,为何也蜷缩在冷风窖中?不就是没那演戏的本事,躺在床上,像一条咸鱼一样,纵然美貌多姿,那也是好看的咸鱼。美人要真成了不会动不会说的字画,那还要美人干嘛,买幅画回去不就一劳永逸了?”

    岩桂说,“那你好歹要教教我。今儿一说,仿佛我亏了这么多年似的,细想想,有的客人确实来找过我一次尝完鲜就走了。”

    水华说,“你的名声又不在这之上,你靠的是一份恰到好处的软玉温香,而且我也听闻别的公子谈起你,说你像一只娇羞的小猫,抱你在怀里,总是担心你随时挣脱逃走了,又不敢太过用力,来回折腾,总是半身辛苦。你要突然换了风格,反而不好。”

    岩桂依旧不依不饶,“不行!你可得帮我把把脉,诊一诊,让我也更上一层楼,不然这么多年的银子,都被文三娘赚走了。”

    把不爱说话的暖烟也逗笑了,在一旁说,“这下我家水华姑娘要成大夫了!”

    水华不明白,“这怎么诊?难不成你来客人了,我站在你旁边看着?”

    金蕊在一旁笑着说,“不用看的,也可以用听的,大夫有望闻问切,这一门学问,既然不方便看,听也能识得五六分了。”

    豆蔻也凑来,笑着说,“那不就是听房了吗?”

    金蕊纠正她,“不是听房,是听床。工匠们听那桌椅扭动的声响,就知道哪里有裂缝,这也是一样的道理。”

    岩桂不觉得害臊,说,“我倒没什么,男人总爱背地里讨论我们女人,咱们自己一个被窝的姐妹,还害什么臊?”

    众人一顿笑,金蕊说,“我记得岩桂姐姐房间后面原来有个小隔间,只不过现在堆了很多陈年的衣服和家具,一直也没清理掉。现在把那间屋子清理出来,让水华姐姐在那里望闻问切,岂不便宜?”

    我笑着说,“那不是还隔着一扇门吗?”

    岩桂说,“找个伙计把那门换成纱帘不就好了吗?”

    都说是好主意,于是立刻上楼去岩桂屋里动手,峰青也不在,几个姑娘开始里里外外拿锤头搬东西,忙活得热火朝天,张罗着把那扇门给换下来。姐姐正好从外面进来,想必刚从胥境轩回来,站在楼下指着楼上说,“这是在拆房子吗?”

    我拉着姐姐说,“可热闹呢,水华要做岩桂的大夫了!”

    岩桂说,“不是大夫,大夫只管治病,水华这一出,是要做个巫山巷的教书先生!要给大家长学问的!”

    虽然天黑,但是这海棠阁的欢笑,却依然沸腾。她们拆门,我跟着姐姐来海棠阁后院,看她从海棠树上折下一枝,我问,“姐姐这是要栽去胥境轩吗?”

    姐姐点点头,然后将树枝放进袖子里。

    跟着姐姐过去胥境轩,在后院种下了花枝,翻地、施肥,青林在旁边问,“白姑娘指望这海棠树能长得多高呢?”

    姐姐笑着说,“起码也要长得比公子还高吧?”

    青林答,“那也用不了几年的时间。”

    姐姐说,“我说的是比公子站在楼上的个头,还高些。”

    青林说,“那姑娘可要忍住耐心,好好与我打理这胥境轩了。”

    看姐姐泪眼婆娑的,想来这话比巫山巷的情话更动听。

    我故意打岔,“姐姐,你是嫌弃青林公子矮吗?”

    讨打的话让我赶紧逃走,要不是其他伙计也在前后忙碌,我一个人窝在这里,只怕要被两人的眼神烧化了。

    自从胥境轩开业后,姐姐待在此处发呆的时间更比海棠阁多了,有时我躺在姐姐怀里,看着青林上上下下地忙碌,便嘀咕道,“原来在天界猪棚,想不到他是个如此勤快的人。”

    姐姐说,“那你以为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他那么得琉璃光的宠爱,必然天资过人,平日里学好了功课,放了学就躲在角落里,用法术去捉弄其他徒弟。聪明的人,大多都调皮。”

    姐姐说,“那是你看着在人前老实,说不定哪一日入了洞房,可就不老实了呢。”

    “就像童公子一样吗?在映山和岩桂怀里,总跟个要奶吃的娃娃一样。”

    姐姐轻拍我的头说,“瞎说!这你就不通了。”

    我说,“对了,自从那一日女柳先生的事之后,瓷面狐狸便再也不去牡丹坊,反而日日在岩桂和水华的怀抱里撒欢,你说这人喜新厌旧,怎么这么快?”

    姐姐说,“不是。瓷面狐狸的心里,正是因为女柳先生那满腔的心事,才要在别的女人那里宣泄出来才好。”

    我更不明白这道理,突然楼下传来岩桂和水华的嬉闹声。姐姐嘟囔了句,“估计来找瓷面狐狸的。”

    下楼查看,果然,瓷面狐狸又喝多了,姐姐走过去,瞪了下水华说,“又给他喝了多少酒?”

    水华说,“不是我们劝的,是他自己要喝的。”

    瓷面狐狸搂住水华的腰,对姐姐说,“白姐姐莫要怪罪,不怪她们,是我在耍无赖呢!”

    姐姐拽起瓷面狐狸的衣领,拉上楼,让我找了条毛巾清醒,说他,“我说过,你不该招惹海棠阁的姑娘。”

    “白姐姐,你可怜可怜我,我都喝醉了,分不清哪个姑娘是海棠阁的,哪个姑娘是寒烟馆或是映月楼的。”

    姐姐又问,“你还在为女柳先生的事情伤心呢?”

    瓷面狐狸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一壶酒,一下喝了大半说,“本来这一次在人间,不打算沾惹什么,安心做我的风流才子。”

    “那为什么变卦了?”

    “那一日,我在牡丹坊喝酒,女柳先生说我的眼睛像她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狐狸。几百年了,我从未再听人说过这个话。我与她聊了整整一夜,才知道,她的双亲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从小也算是青梅竹马,新婚燕尔,接着便指望着金榜题名。她娘小时候告诉她,爹去考状元不过是为家里锦上添花的事,也算成就了自己十几年的学问,可是那一年赶考,一场徇私舞弊的案件,将他爹卷入了无穷无尽的官司里。”

    姐姐猜到后面的故事,冷声说,“无非造化弄人,奔波了缘分。巫山巷这种故事太多太多了。”

    瓷面狐狸叹了口气,接着说,“她娘却轻信了好色的判官,被轻薄了身子,也没将他爹救出来。她爹不知所踪,娘也不愿再面对家人和过去的名望,就在巫山巷中留了下来,生下了她。因为她娘从小就爱这书中之事,所以女柳先生也跟着耳濡目染,饱读诗书。她娘郁郁寡欢多少年,后来老了,便做起了牡丹坊的老板。”

    我说,“所以女柳先生那副顾影自怜、绝世独立的样子,是遗传了她娘。”

    姐姐问瓷面狐狸,“你喜欢女柳先生?”

    “我不喜欢她。”瓷面狐狸淡淡地说,“我不过当她作知音罢了。我与她也未有过亲密的接触,不过喝喝酒谈谈天就好。”

    “那你现在这般伤心?”

    “她让我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女人。都是可怜人,囿于这世间无常的命运之中。”

    姐姐说,“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招惹水华和岩桂。”

    “人们都说,醉时的欢乐都是假的,无用的,可那毕竟也是欢乐,总比悲伤强些。”

    说完便站起身,下楼又继续混腻于岩桂和水华的欢声笑语之中。我问姐姐,“岩桂和水华也应该知道瓷面狐狸心中只有女柳先生吧?”

    姐姐说,“知道也无妨她们的热闹,人都在这里了,谁在乎他的心在哪呢。”

    我忧心忡忡,既有瓷面狐狸与海棠阁姑娘的纷争之事,又有姐姐的尘缘之事。而姐姐此刻的目光,并不在他们三个人身上,而是盯着另一个饭桌的老头,原来青林正在给他倒酒,摆上几碟小菜。

    我看姐姐一脸凝重,便问,“他不会就是琉璃光吧?”

    她一脸失意,“嗯。”

    此刻的琉璃光一脸朴素,和那些出入寺庙和街巷的老人家没有任何不同,如果在人群中,我恐怕丝毫不会感到他的存在,只是此刻,他坐在青林身边,却像旧相识一般。

    姐姐下楼过去在青林一旁坐下问,“这位老人家,今儿是来喝酒的?”

    他摇摇头说,“不是。我是来找人的。”

    青林一脸天真的笑,对姐姐说,“这位老人家说自己曾经是个道士,还去过我家,说要收我为徒弟,我这坏记性,居然都不记得了。”

    姐姐客气地说,“记不记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琉璃光说,“是呀,可惜这里只有一口好酒,没有一口肥腻的猪肉可以吃。也碰不到刀艺好的屠夫,不然买上几斤猪肉,炒溜炸烹爆,煎塌贴焖烧,各种花色的美味。”

    姐姐说,“老人家口味还是清淡点好,想必也听说了这南安城的故事,近来总是有人莫名其妙地老死,你也小心点。”

    青林同意说,“世道不太平。这天也许就是征兆。”

    姐姐说,“世道不太平,就有神仙需要承担责任。不光有的人要下地狱,只怕有的神仙也要被打入深渊才好。”

    琉璃光说,“我看是人间的妖孽在作祟,世道才会乱。现在这个人间,什么乱七八糟的妖怪都敢在人间横行,天上的神明总会过来收拾一场的。不对,他已经开始了。”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布袋子,抖搂出来,原来是各色的花,他拿起一朵杜鹃,直接放在嘴里嚼了起来,又拿起一支桂花,倒进茶碗里,盛上开水,一饮而尽,接着又是一朵荷花瓣,包了几粒花生品,也放进嘴里吃了。

    姐姐在我耳边嘀咕,“这三朵花,分别是映山、岩桂和水华的别名。”

    青林看不明白,问他,“老人家怎么喜欢吃花?”

    他一脸慈祥地笑着说,“既然吃不到猪肉,或者还没到时辰,先将这些花给揉碎了吃了,也是发善心,让那屠夫刀下的猪,多活一段时间。“

    青林问,“这天都黑了几日,哪里还有开出的花?”

    琉璃光转头看向巫山巷说,“你这酒馆就在花街的尽头,竟不知哪里有花?”然后饶有兴趣地看着姐姐说,“这花的命运其实在人手上,人要好好地看花,就随着花期,静待花开花落。但如果自私点,便折下这花带回家,孤零零地插在瓶中,没几日便死了。再有甚者,讨厌花的人,看那花生得娇媚,摘下那花踩在地上,用脚碾碎,好不残忍。”

    青林看了看姐姐,对琉璃光说,“白姑娘正是那样的惜花之人,之前海棠阁背后种有一棵海棠树,我前几日提起来,说那海棠花好看。白姑娘并不毁花,也不摘下困在瓶中,而是折了一段花枝,带过来,种在胥境轩后面。待几年后的春天,又一棵风姿绰约的海棠树又要开始绽放。”

    琉璃光说,“所以这花的命运都在白姑娘手中。”

    青林说,“说到这里,方才我从巫山书院的院子里去找了些肥沃的花泥,这会儿正好去换下,不然只怕就忘记了。”

    刚起身离开,姐姐就开门见山地说,“老狐狸,我们也不必含沙射影,借花喻人。你到底想要什么?”

    琉璃光笑着说,“我要你老老实实走进我的炼丹炉里,炼成一记丹药,否则,你在这人间获得的一切,我都会毁地干干净净,就从你身边这些莺莺燕燕的姑娘开始。你知道,为了青林,我拨动了伍姑娘的命运。那么接下来,你海棠阁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会比伍姑娘更加凄惨悲凉,像被辗碎倒进臭水沟一般。”

    “我不会跟你去鹿吴轩,也要由始至终守护着海棠阁姑娘们的一世周全!”

    “是么?”琉璃光站起身要离开,冷笑一声说,“那一日,你救下了女柳先生吗?”

    说完背过手,继续说,“我现在犯不着要你的性命,但是随时都可以,只是这就像吃猪肉一样,死法不同,味道也有差距。你知道为什么映霁天要帮你?是因为等你修为够了,也将成为她的一道美味,她这会儿,正用香料腌着呢!”

    说完便狂笑着离开,成了一个癫狂的道士。姐姐静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小声地问我,“你说我现在飞出一把匕首,能不能杀了他?”

    “不能。”

    姐姐无奈地笑,“我知道不能。而且我知道,我一旦飞出这把匕首,便断了我与青林所有的缘分,我现在唯一做的事情,只有四个字。”

    “哪四个字?”

    “苟且偷生。”

    青林正好走过来,看看了远处的黑暗和巫山巷鲜艳的灯火,问,“那老人家走了吗?他是要去哪里?说起来,他倒是一副要做师傅的样子。”

    姐姐转过头,轻轻喊他,“青林。”

    青林应了一声,等姐姐后面的话。

    姐姐说,“不等了,过几天我就嫁去你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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