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石将我带回客栈,刚坐下,我才完全卸了力气,连提起筷子都无能为力。南石说,“你这是等着我喂你呢?”
我连这一桌子是什么菜都没认真看,满脑子都是刚刚掠过的姐姐和青林的身影,便问南石,“你能不能替我算算,我姐姐在此世生在哪里?会不会碰巧从此地路过。”
南石摇头,给自己斟了一小杯酒,“你姐姐和青林都不是普通的凡人,我的法力算不出来。”
“可为何映霁天和那女史官能算出来?”
“那你去找她呀。”
此话一出,我便骂自己笨了,刚刚才见过映霁天,此世还在伎馆里磨着她的因缘际会,而且即便我回到五百多年以后,能去找映霁天,还不如干脆去崆峒山找那时候的姐姐好了。
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差别。
我看着南石做的菜,有茄夹鸭肉,玲珑桂鱼,特别是那道卤牛肉,我夹一筷子放进嘴里,似乎比那屠夫的更清润开胃。
我抬头看着他,他倒害羞地说,“我看你吐了,多加了点薄荷,吃下应该会舒服些。”
我虽受用,可口上不愿承认,甚至连嘴角也不愿流露美味的弧度,仿佛前面在他衣裳里闷热的委屈,现在还不好马上化解。
他似乎看出我的执拗,又问,“和曾经海棠阁乔婶给你做的饭菜,谁的手艺更合你胃口?”
我嘴里刚塞了满满的卤牛肉,抬头看他若影若现的笑容,我知道他在等我的答案,于是故意说,“你又不是厨子,怎么比得过乔婶?”
他放下酒杯,正襟危坐看着我,“一道也比不过?”
我说,“怎么了?玉清真王吃饭不合胃口,你着急练起来,好去师傅面前阿谀奉承?”
南石笑了笑,“你现在说话倒像白羽扇了。”
这话差点让我噎住,平白添了些惆怅,于是放下筷子,没了胃口,他看着满桌子饭菜,叹口气说,“你这么浪费地话,以后可别想吃我做的饭了。”
我突然慌张起来,故作矜持地喝了两口茶,摸了摸肚子说,“刚刚一口鸭肉有点塞住了,这会儿清茶顺下去,肚子反而更觉得饿了。”
这台阶一搭,我便狼吞虎咽地继续吃,也不敢抬头看南石洋洋自得的表情。
在美食面前,猪脸算个屁。
吃完后,南石见我身体恢复如初,人也精神了。月亮也从云朵间爬了上来,像是醒来了一只眼睛硕大的猫头鹰,闪着银灰色的光。
南石说,“走吧,咱们去会一会那岁音国王。”
我看着那云间的猫头鹰,说,“都这么晚了,也不让我好好休息。”
“你刚刚喝了那么多茶,哪里还睡得着觉,不如早点替我了结这场冤孽,好回去复命。”
吃人手短,况且我还吃得那么失态且无尊严,于是答应,又想到曾经听闻的,映霁天与琉璃光的往事,便问,“这个岁音国王不会长着琉璃光的脸吧?”
南石笑着说,“这人我见过了,放心,不是他。”
于是我跟着南石乘上一朵青云,不久后,便落在一片荒废的楼台烟雨之间,似破败的皇宫,也像荒废已久的戏院,让我回忆起与姐姐第一次到海棠阁的情景,只不过眼下更空旷、更寥落,我问南石,“岁音国王就待在这里?”
南石点点头。我怀疑地问,“这岁音国不是物阜民安、金玉满堂吗?怎么这地方像一个活死人墓?”
“这正是我头痛的地方,但凡这国王是个骄奢荒废之人,我也容易下手惩治他,偏偏他获得无上的权力之后,反而修行起来,如同一个还未出家的僧人,即便治理国家,他也不禁锢于高塔般的故纸堆,而是与贤者者讨论方略,又私访街巷,倾听百姓的声音。与获得权力之前完全两幅面孔。”
我问他,“那你准备怎么将这国王与映霁天扯上一段纠葛呢?”
他像是在月下念一首诗,“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我十分期待地倚在旁边的石栏上,因为吃饱喝足,神情有些迷离,我等着南石接下来精彩的演绎,如同一个开疆辟土的谋士一般,将江河人生捏成一句句诗文,流淌在月色如初的斑驳陆离之中。
谁知南石什么也没接着说,只是一转身,变成映霁天的模样,一身花共柳红娇绿软的萧条,轻轻弯下腰,随意舞起,看着我问,“怎么样?像她吗?”
这一切与他之前落拓诗人的起调实在不符,且他的动作也笨拙。我笑着说,“不像,你这动作太生硬了。”
他揉了揉腰,试图让自己更柔软点,“这女人的水蛇腰我用不起来。总感觉使不上劲。她这模样,虽然不胖,可是这肉怎么也是软软的。”
“要的就是你使不上劲!”我笑着上前扶起他腰,可惜这男人用起女人的软肉,也要拧足了劲,我用力拍他,“又不让你下地干活,你用力干嘛!”
他说,“不用力怎么扭?”
这话也把我问住了,其实我也不会跳舞,但好歹在海棠阁、巫山巷看了这么些日子,照着猪跑也会了几分,我说,“要的就是不用力的精巧!你这副样子,不知道玉清真王看到了,会不会笑得抽过去,还有你的师兄弟们,以后只怕都要你变成这风月场的姑娘,好让他们占便宜。”
“谁敢笑我,我可不捏碎了他们!师傅知道了无所谓,我小时候他把屎把尿什么没见过。而且这次是替他出气,这又算什么。”
这画面倒是形象,我推他说,“看你这么强人所难,要不你将我变成她的样子?说不定都比你妩媚些。”
“不要!”南石嘟着嘴,“这男人力气大,万一他冲上来对你上下其手,我到时候怎么交代?”
我哼声说,“我如今无依无靠,你又要替谁交代?”
南石不理我,而是在这空空的楼台之间,照着月色,弄起了拙劣而飘逸的舞姿,但他厉害的地方在于利用法术将自己笼罩成一只青莺,在台榭烟雨之间跳跃,我看着他,幻成了一个动人的春色谜语。
突然远处一声低沉地问,“你是谁?是迷路到此处了吗?”
我和南石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子,蓄着不属于他年轻面孔的胡子,站在不远处的池塘边,看向这边,只不过我在暗处,他一时看不见我。南石马上一个招手,我藏在石烂中又成了一颗瓦砾。
想必这人正是岁音国王,我仔细打量,似乎在巫山巷从未见过如此清秀又忠厚之人,他并不像南石嘴上那个开疆辟土、骁勇善战的铁汉。他走近问,“你不是我岁音国的人。你来自哪里?”
我原以为南石要压着嗓子,如同掐着一只鸭子说话,谁知他竟能偷来映霁天的声音,如同那一日映霁天戏弄他一般,说,“我的确不是岁音国的人。岁音国再膏腴的泥土,也滋养不出我这边倾世绝立的佳人。”
岁音国王听到这挑衅,眼睛闪了一下,“你这话,配得上你的佳人之姿。但我意外的是,你为何站在我岁音国的土地上,还说出这样自负的话,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显然这话落入南石的圈套之中,“我不怕,是因为我不在这里,我不过是你见到的一场梦境,或是你理解为鬼神之说也可以。我曾经肯定出现在你醒来便忘切的梦里,你今日见到,不过是神的旨意。”
说着南石向岁音国王迎面走了过去,这人刚要躲散,只见南石这映霁天的身影,如同一团雾,穿过岁音国王,闪去了他的身后。
岁音国王惊讶地问,“你果真如梦如幻一般。那你为何要来找我?”
“来唤醒真正的你,来解答你留恋红尘又不谙世事的疑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上有个了不起又风度翩翩的神仙,得知你困在这宫廷楼阁之中,有一番与世无争的态度,又不肯真正归隐田园,与那花鸟鱼虫作伴,不然早点积攒了修为,好上天去做这个神仙的徒弟。于是这神仙去问他的师傅,也就是玉清真王讨教要义。玉清真王告诉他,你在人间有一段姻缘尚未了结,所以成就了这般不争气的模样。我这么说,你可明白过来?”
没想到南石能云淡风轻地说出这般不要脸的话。
岁音国王听得认真,问,“你就是这个神仙?”
南石说,“蠢材呀蠢材。我是不是这个神仙都无所谓,只是眼下这副身影,正是你在人间要寻找的人。”
“此人在哪里?”
“西仇国。”
“此地辽辽疆土,我如何找到眼下这身影?”
“一国再大,也藏不住一个佳人的名声。”
这话点悟了他。这白痴国王在月亮如同收授了神仙的指示,随着南石收走这映霁天的影子,这人失魂落魄地在月下石栏处寻觅,如同大梦一场。
这么一闹,我大约知道南石的计谋,眼下困意袭来,正准备拉着南石离开,只见有一个年轻男子跑来,我看着眼熟,想了半天才认出,这不就是一张年轻了七八百岁的琉璃光的脸吗?花白的头发换成乌黑,飘逸的白胡子变成点点胡茬。他怎么在这里?
我看着此刻恢复原形但隐身于人前的南石,他悄悄在我耳边说,“映霁天和琉璃光的孽缘,马上要开始啦。”
还没等我再细细查明琉璃光此世究竟是谁,南石就将我拉了回去。我在那青云上渐渐入睡,又惦记南石在人间这桩案子,问他,“你这般神仙警言,就让岁音国王和映霁天纠缠上了?”
“静观其变呗。”南石说,“之后便简单了,咱们静静看戏即可。”
回到西仇国的客栈,还未进门,看到青林扶着姐姐的身影出现在旁边的医馆前。
我念叨,“会不会是我太困了,我姐姐有法术在身,怎么会去医馆呢?”
南石说,“跟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