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石又将我变成一块石头,捏在手中,好看得真切,然后隐身成一团潮湿的雾气,跟着青林和姐姐飘进医馆,鹅黄的烛光下,白兔精假扮的大夫坐在药柜前面,手上颠只精致小秤,眯起眼睛看着姐姐,问青林,“你娘子这是怎么了?”

    黑兔精是算命先生,白兔精成了救命大夫,也说不清这两只野兔子在人间是积德行善还是谋财害命。

    青林说,“我家娘子从来有个梦魇,每次都闹上整个夜晚。每次醒来却全部忘记了,可人还无精打采,有时还失魂落魄好几天,问她怎么了,她也答不上来,只看着天上发呆,念叨着,‘好像我以前的日子在天上。’查访了多少名医,都不见效。”

    白兔精不放下手里的秤,冲着青林微微皱起眉头。青林明白过来,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白兔精扔下秤,装模作样地将手搭在姐姐的腕上,切了会儿脉问,“你娘子是不是从小便失去了父母,除了你,再无家乡亲人,毫无依靠?”

    青林点头,“大夫这也能把脉看出来?”

    我觉得可笑,反正这位大夫和算命先生都是骗人,管是怎么骗人的?这两只兔子真是在人间招摇撞骗了几百年,好不熟练。

    白兔精神神叨叨地说,“她脉相单薄微弱,看起来从来日子过得战战兢兢,生怕走错了一步路,又格外珍惜身边之人,时刻谨慎,太过小心因而日久成疾。却是命薄之人。”

    我真想放个大猪屁,熏死这屋里的骗子和笨蛋,碍于南石在一边,好歹保留着女人的矜持。

    白兔精又摸了会脉,像捏着一只刚偷来的胡萝卜,说,“我给你开个方子,先吃上一个月,之后再来找我。”

    青林拿着那纸药方,如同救命的仙丹,又掏出银子问白兔精买药材,自然又狠狠送上一笔冤枉钱。

    我偷偷看了眼药方,“昙花种子,晚菊花蕊,朱红鸢尾。”

    真是可笑。

    南石带我出了医馆,变回人形,我说,“这几门药方,只怕不是治病,而是制香。”

    南石说,“等青林出来再说吧,这个傻小子,没想到五百年前也这般愚蠢,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看我不好好敲打他。”

    我想起来,南石与青林在五百年后,也有灵峰山相遇的缘分。前世今生,都赶到一起了。我看着月亮,似乎爬到遥远的山峦背后去了。我问,“之后映霁天和岁音国王、琉璃光的纠葛,你准备怎么编排?”

    “自然是诱导岁音国王追寻这梦中的缘分,收拾起原来征战沙场的勇气和魄力,来这西仇国,将映霁天虏走。可怎么会这么简单?我又不领月老的俸禄,不愿看到英雄美人的千古佳话。”

    我猜测,“想必琉璃光是岁音国王信任的身边之人,你将这几个人的缘分搅和在一起,肯定不安好心,更要闹个天下大乱,才成全你的坏心眼。”

    “我总觉得你与我相似,没想到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南石笑着说,“这些是非恩怨不过是根引线,我要借岁音国王之手,翻动这人间的不太平,如璀璨烟火一般,闹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最后将惩罚落在这他身上,这样我才好去师傅那交差。”

    我正想继续追问下去,青林扶着姐姐出来,我上前喊,“姐姐。”

    姐姐看着我,完全不认识我是谁,悬着眼睛说,“总觉得在梦中见过这位姑娘,眼见着熟悉,但似乎又喊不出姑娘的名字。”

    青林也疑惑,“这深夜的街巷无人路过,你们为何在此?倒像是在门口等着我们。”

    南石往后拉了拉,解释说,“我们见你夫人得此疑难杂症,不忍被那骗钱的大夫欺瞒,所以在门口等候,好告知真相。”

    青林说,“刚刚那大夫是骗子?”

    “你认真看看药方,你说这些花花草草能治什么病?”

    青林仔细打量药方,可依然坚信方才的判断,“也许这些不曾注意的花,正是解除娘子不寻常梦魇的良方。”

    南石说,“你们跟着我来。”

    说完往这医馆的后院走,透过一扇纸窗,然后用手一招,扬起一片金灰,里面白兔精和黑兔精本来在厨房,将刚刚收获的银两藏到米缸里面,这下变成两只兔子围着桌子啃起了胡萝卜。

    青林看得哑口无言,说,“他们怎么是兔子变的?”

    南石说,“不然是老虎变的,你才宽心些吗?”

    青林打量着能识别妖孽的南石,跪下说,“公子是何方神圣,竟能看出这江湖名医的伎俩?”

    这下轮到南石装模作样,“我师傅见人间总有妖孽横行,便派我下凡私访。我不过偶然路过此地,见你们困于囹圄,故来解惑。”

    我见他口若悬河的样子,看得入神,不似我这般,时常在人前自卑。我突然想到姐姐曾经的自省,“青林是神仙,我是猪,如何相提并论?”

    正想着,南石拍了我一下,“这位神仙姑娘才是真有本领,她能入人之梦,既然你娘子的症结在梦中,不妨让她进去一探究竟,便见分晓。”

    我一个晃神,仿佛随着这句话,我同南石一样,也成了天界哪位神仙的得意门生。姐姐看着我说,“看姑娘面善,原来不是凡人。”

    当然不是凡人,我与姐姐你一样,都是天上的猪呀。

    南石还在神神叨叨,对青林说,“这便是你娘子与神之间的机缘。”

    然后拉起我,朝着客栈回去,青林也似被施了咒,牵着姐姐跟在后面。

    上楼走到门口,我说,“姑娘随我进屋,你们都留在外面。”

    青林还是留有一丝怀疑,“可是究竟如何能够入梦呢?”

    南石将青林拉到一边,小声嘀咕,“天机不可泄露。你只管将你娘子交给她,保证替你找到症结所在。”

    我拉着姐姐进了房间,关好门。我端详着失神落魄的姐姐,用手在她面前招了招问,“姐姐,你真的忘了我吗?”

    她似乎还困于梦魇的余悸之中,摇头说,“总觉得姑娘眼熟,却喊不出名字来。”

    我推开门,看着南石和青林站在门口,青林探头问,“是不是已经医治好了?”

    我学着南石说话,“给神仙喘口气吧!就是你们太多功利之心,万事寄托于老天的照拂,才疏于人间万物的规律和伦常,最后病入膏肓又要跪在神仙面前,指望一夜之间就能万物太平、春秋鼎盛。”

    一通话教训得青林哑口无言,我对南石说,“我需要一碗汤药,让她先睡下。然后去她梦里看看,辨别这梦魇到底是何方妖怪,才能对症下药,驱除邪祟。”

    青林若有所思地点头,南石从附近拐了一拐,端来一杯普通的茶水,想必他用法术在茶中添了迷魂汤药。

    我回了房间,关上门,喂姐姐喝了茶水,然后将她扶下睡着。从她袖中抖搂出那把白羽扇,我拿来在手心婆娑,展开扇起了阵阵微风,伴着这阵风,姐姐的额头又冒起了细汗,想必噩梦又开始了。

    我一个转身,换一副细小身影,顺着姐姐的发丝,走进梦中,却是来到了一望无际黑暗的湖底,与此前步入映山的梦境不同,这里是一片鬼祟的漆黑,抬头看头顶,才看到来自湖面的微光,点点星辰一般。

    背后突然有人喊我,“珠花!珠花!”

    我转过头,原来是姐姐向我游来,我应声喊道,“姐姐!”

    可是她似乎并没有看见我,而是在我面前停留,又转头游走,那满眼的沮丧,如同刚到巫山巷那时候,姐姐能见到青林,却不能靠近说话一样。我明白过来,这里是姐姐的梦,并不能见到我。

    姐姐继续在湖里寻找我的踪迹,我跟在她身后,用头顶的微亮打量这湖底的一切,原来这里是沉在湖里的南安城。熟悉的街道牌坊,暗淡的巫山巷没有灯火点点,成了鬼寂一片,像采观村一样,偶然的角落里散发着幽冥的光亮。

    姐姐喊道,“珠花!我知道你生姐姐的气,不愿再与我见面,瓷面狐狸说的话,有真也有假,我不愿解释,不是不在乎你,而是我再说什么,都如同狡辩一般,而这又有什么意义呢?确实,在天界猪棚,我将你当妹妹看待,是因为偷窃了你的智慧,心中亏欠,后来一心带你离开猪棚,也是希望好在人间偿还予你。”

    湖中传出我的声音,却不知来自何方,“原本你在人间的一切,都是我的,要不这样,现在你将一切都还给我,自己去死好吗?”

    姐姐叹气说,“珠花,你还是不肯原谅姐姐。”

    我说,“那不是我说的话。姐姐!那不是我说的话。”

    姐姐没听见我的叫喊,继续说,“珠花,如果你能找到一个神仙,将我这头中的智慧抽丝剥茧般地取走,任凭天涯海角,我都愿意去。但我还是期许,留我几十年的人间时光,好陪着青林,走完这一生。等我缘分散尽,你再将我千刀万剐,可以吗?”

    这话让我听得心痛,姐姐从天界猪棚,到人间巫山之事,从未对谁低声下气,哪怕是琉璃光或是瓷面狐狸,可是为了我,她竟说出这些卑微之言。

    这湖中不知所踪的地方,继续传递着我的声音,“可是我现在是死是活都不明白,又怎么能忍受你和相爱之人在人间唇齿相依呢?姐姐,我不是佛祖,活着不是普渡你们的。”

    姐姐停下湖中的脚步,变回了一头大白猪,然后对自己施法,这白猪如同在油锅上煎熬一般,白色的皮肤崩出角色的裂纹,大白猪头上汗如雨下,又消融在这湖水之中,我伸手靠近,结果被大白猪身上的热浪推开。

    姐姐痛得龇牙咧嘴,半天挤出两句话,“那年我在厎阳山削骨抽筋,为的是青林,今儿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换来妹妹的原谅!”

    我眼见这头大白猪复制出了无数个同样的猪影,散发着荧白的光,点亮这漆黑的湖底,这些猪影在湖里喊着,“珠花,你在哪里?姐姐正找你呢。”

    我看得心痛,此刻倒如同我亏欠她一般,一个转身,我也变回那头最憨厚的花猪,在湖里游了起来,喊道,“姐姐!我在这里,你别找我了。”

    可是她依然听不见我的声音。

    突然一只幽蓝色的小狐狸游到我的面前,说,“我师傅说,你有一天会回来,但没想到等了这么久才来。”

    另一只小狐狸也游了过来,说,“她就是另一头猪吗?”

    接着更多的小狐狸靠近,聚成一团,“师傅说的花猪,想必就是她了。只可惜,她姐姐已经失魂落魄到如此境地,早就忘记了,可能只记得一个名字。”

    “你别替她姐姐可怜,原先在天界,她姐姐好偷盗,这都是报应,不下地狱已然是恩赐,还奢望在人间做一位绝色佳人。”

    我向前一冲,打散了这群胡搅蛮缠的小狐狸,质问道,“你们是瓷面狐狸的徒弟吗?”

    一只灵巧的小狐狸瞪着眼睛,“这歪名也是你能说的!我师傅自封名号,叫作巫山睿王。你一头猪,也敢妄自尊大?”

    我冷笑一声说,“刚刚和我姐姐对话的声音,想必就是你们这群死狐狸的诡计。”

    “正是了。师傅让我们困在这大白猪的梦里修行,化成你的声音,永生永世地惩罚她。也都怪你,如不是她惦记你,时常梦见你,我们也无从下手。”

    这话让我难过起来,我在手中幻出一把匕首,像眼前这群狐狸刺去,我说,“你们在我姐姐的梦境里为非作歹,倒成了我的罪过。”

    可是他们毕竟不是映山梦里的表哥,能刀刀毙命,灵巧的狐狸最是狡猾,一只狐狸说,“也不一定是你的罪过,你好好想想,是谁将你带走,离开灵峰山和南安城,从此让你姐姐牵肠挂肚,沦落到这般境地。他的心思才真正不简单。”

    另一只狐狸说,“说不定是琉璃光派他去的呢,这个狡猾的多事神仙,最会拨弄人心。”

    我的匕首刺不到任何一只狐狸,它们游去四面八方逃窜,又以我的声音继续戏弄可怜的姐姐,“姐姐,你如果不肯死去,我便要永远囚禁在南安城不安的湖水之中。”

    姐姐喊道,“珠花!你到底在哪里?至少让我见你一面再死吧!”

    我手中的匕首突然被一丝桃红色的藤蔓套住抽走,飘飘荡荡飞到白猪面前,又是那假装我的声音,“你自己了却性命吧!”

    姐姐似乎没有犹豫,冲着那发亮的刀刃迎去,鲜血从胸口不断涌出,她轻轻闭上眼,像是偿还一份难解的心愿。

    我喊道,“不!”

    耳边只听见那些小狐狸的笑声,姐姐睁开了眼,看着那把匕首在湖水中消解不见,但是刚刚流出的鲜血却渐渐染红了这湖底的南安城,如同秋色下火红的枫叶布满大街小巷。

    姐姐问,“为什么我还没死?”

    依旧是我的声音,“因为这是你的梦呀!不在这梦里反复折磨你,我怎么能平息这么几百年受的委屈呢?”

    梦中都这般折辱,那年我离开后,姐姐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

    突然我的脑袋一阵撞击,头疼欲裂,醒来时,我已经倒在姐姐身边,旁边是南石举着个木枕头,我问,“你打我的?”

    他指了指还在昏睡的姐姐,不同于我入梦之前,此刻姐姐满脸涨红,流淌的汗如同被大雨淋过一般。

    青林在旁边说,“她每每梦魇,都是这样。”

    我盯着南石,他摸着后脑勺解释道,“这姑娘梦中大喊,又在床上反复挣扎,就想着把她打醒。”

    果然,姐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我蹲在床头,拉住她的手,问,“姐姐,你可难受?”

    她似乎受了大惊吓,还心悸一般喘气,脸色发白,看着我问,“这位姑娘,你是谁?”

    她还是不认识我,我说,“我叫珠花,姐姐。记得吗?”

    她摇摇头。

    我有点哽咽,“你曾经笑我,说我的名字倒过来念,就是一头花猪,你想起来了吗?”

    姐姐木讷地看着我,青林也不做声,我看着他们,想到梦中那些小狐狸说过的话,是了,这一切的缘由都来自南安城大水那一日,我从灵峰山顶的坠落,而带走我的人,正是眼前的南石,这不禁让我怀疑他的初衷。

    我将他拉出门,质问他,“那一日,你将我抱走,真的是救我吗?”

    他一脸诚恳回答,“那天,我感受到灵峰山那神兽要醒来,师傅让我去查看人间的异动,我过去后,便见到你从天空跌落,这才将你救走。”

    “你撒谎!”我怀疑他,“你是配合瓷面狐狸,让我的离去在姐姐梦中生长成无边无际的梦魇!”

    “可我为何要害你们?”

    “我不知道你做这一切的缘由,也无意猜测。或许从一开始你就认识琉璃光,所以青林在灵峰山的时候,你会陪伴在他身边。”

    “没想到我的多管闲事,倒让你误会了。”南石委屈地说,看他也不反驳,“那你想怎么样?”

    “将我送回姐姐身边。”

    “可是南安城已经七八年过去了。”

    我哼了一声看着他,他低着头,不敢看我,我在脑中回溯与他认识的种种,才渐渐明白,我刚刚气上脑门的胡乱猜测都是冤枉他的,以巫山巷姑娘们的经验,男人做坏事都是理直气壮,真正低声下气的才是关心你的人。

    我说,“那你也将我送回去。”

    他点点头。双手绕出一道金光,像厎阳山女史官的日晷,他看着我说,“你走进去吧。”

    没想到他当下就要送我走,虽然踌躇,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进去,临近消失的时候,他终于问我,“你还来找我吗?”

    往常不争气的猪脚此刻居然挪得特别快,没有丝毫停留,我便消失在一片海棠色的花海之中,在空中打着转,向姐姐的时间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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