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头,看不到南石的身影,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海棠花色。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成了巫山巷的男人,将自己的无能为力归结于女人的舛讹荒谬,白白让对方冤屈一场。

    我落在一棵海棠树上,打了个寒战,才发现,人间的冬天到了,可是这海棠树依然落满了花瓣,飘飘荡荡在空中,似乎春天提前来了。远方叠叠白云,凸显这山上清雅又迷离。

    一个男孩蹲在树下,像一只青翠木瓜,裹着琉璃色的短袄,用树桠在地上图画,我跳下树,蹲在他旁边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山上?”

    “娘亲在山下抓鱼,留我在这里玩。”

    他抬起头看我,觉得好奇,“好久没见过你这么胖的人了。”

    这话倒是和青林见到姐姐的第一句话一样,让我闪了下腰。我问,“你一个人在这里,不怕坏人把你骗走吗?”

    “娘亲说我有神明庇佑,任何人都不能伤害我。”

    又是一个神叨的人。我环视一圈,思索此处究竟是哪里,这乌青的山棱,像崆峒山,可是那山上四处生长的新鲜枝桠,又与众不同,我再来回看这孩子的模样,眉眼也不像姐姐或是青林,看不出任何端倪,却十分清秀,我悬起一颗心,问他,“你娘亲叫什么名字?”

    “我娘亲叫白羽扇。”

    我心头一震,这是最不愿听到的答案,仿佛我匆匆远离南安城才几天时光,这里果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错过的这七年,我即希望姐姐早已从我离去的悲伤中走出,又担心她淡忘了我。我几乎发抖地声音问,“你娘亲日子过得可好?”

    他似乎听不懂这个问题,只说,“娘亲可疼我了,我要什么都答应,我不想去念书,她也不送我去县学,让爹爹教我读书习字。”

    “你带我去见你娘亲,可好?”

    他放下手中的枝桠,看着我说,“你是谁?”

    虽然尽力控制,我还是有点激动,“我是你娘亲的妹妹。”

    孩子更疑惑了,“我娘亲有可多妹妹了,连我有时候都分不清楚,那你是哪一个?”

    “哦。”这话虽让我有一丝沮丧,却放松下来,“你带我去见娘亲,就一切清楚了。”

    他站起身,领着我往山下走,这一路的冰雪让我想到崆峒山,姐姐闭关的日子,路上结了冰,我就在脚上绕满了稻草,不然只怕要摔个四脚朝天。

    她问我,“你既然也是娘亲的妹妹,那姨娘是不是也喜欢打男人?”

    “打男人?”

    “对啊。好几个姨娘在巫山巷,男人可喜欢被她们打了,每次都拉到屋子里偷偷地打,生怕这被打的乐子被外人听到,打完出来,脸上一个个都红扑扑的,还要给银子呢。”

    这几天没听到巫山巷的乐子,竟然从孩子的嘴里说出来,更添几分风趣,我捂着嘴笑着说,“你娘亲经常带你去巫山巷?”

    “爹说不打紧,要知道男人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才能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这理由稀奇,我也佩服青林和姐姐,也不怕这孩子从小就变了心。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郎方。”

    穿过一片树林,几只疾跑的野猪跑过。行至山下,只见到一片湖面上结了冰,我问,“这里怎么抓鱼?”

    郎方指着湖面上的一个洞,“娘亲从那窟窿里跳进去,游进湖里抓鱼。”

    这天冰天雪地,我问,“这么冷的湖水,你家娘亲也敢下水去抓鱼,家里是没银子买饭吃吗?”

    他摇头,“娘亲爱下水,无论春夏秋冬,都要亲自跳下去抓鱼,听说我刚出生的时候,这里还是一望无际的大湖,可是年复一年,这湖里的水也渐渐流向下游,原来沉在湖里的陆地和荒野、楼宇和人家,都浮出水面。这南安城的人,本来都住在附近的崆峒山上,后来都搬下了山,可是娘亲和爹爹还是习惯住在山上,只是有时候下山与妹妹们聚聚。”

    “这山不就是崆峒山?”

    “这不是啊。这山叫灵峰山。”

    我心中疑问,灵峰山不早应该没了的,难道这蛟龙又回来睡过去了?而且这周遭的景色,分明是崆峒山的影子。我小心走向湖面,可是我脚刚放上去,这冰面便出现裂痕,像一棵生长的树,以我的脚为树根,朝着四面八方迅速枝繁叶茂,冰面咯咯作响。

    郎方马上逃回了岸,喊道,“你别走了!你再走,只怕就要摔进湖里了!”

    我看着不远的冰窟窿,依然想要一探究竟。只要我不动,这冰面也再无异样,我小心往前面挪,像在磨一块豆腐。郎方在岸上喊,“你别走了,怪吓人的。”

    还没磨出半步路,又是一群野猪从湖对面跑来,这本来恢复平静的冰面又加速崩裂开来。这群猪从我身边疾风跑过,留下这冰面晃晃悠悠。

    我赶紧三步并两步跑回湖岸,郎方被我的样子逗乐了,装起了诸葛亮,“我娘亲那么瘦才敢在湖面上走,你这么胖就别逞能啦。”

    我问,“这山上的猪都没人管吗?怎么也没有猎人?好好教训下它们。”

    我倒是抱怨起同类来了。

    “姨娘说,猪救过南安城百姓们的命,从此都看作是神猪。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大水将南安城淹没,是两头神猪,驼起了流离失所的男女老少,还从湖底召唤起一棵巨大的海棠树,伸出湖面,好让人们躲在树上。后来水渐渐退去,生活恢复如常,自此,南安城便再也不吃猪肉,而那些山里养了猪的屠夫们,也将猪圈里的猪都放生了,所以这山上街上时常能看到。”

    果然故事久了,就酿成传说,还酒香四溢,不禁感叹,“原来是这样的人间。”

    我看着那群野猪跑进了森林,从中又窜出了一只黑兔,我猜那兔子正是紫来,想到她五百年前那般讽刺我,气不打一处来,对郎方说,“我要找个物件,去去就回来,你在这里好好待着,可别到处乱跑。”

    孩子果然听话,点头答应。

    我躲到树林,变回花猪模样,朝着黑兔追赶,它随跑得快,可是雪天路滑,也不敢撒丫子乱跑,没几步路,我便堵她进了山洞。

    黑兔在洞里跳来跳去,好像说着,“看你这头肥猪进不来吧。”

    我在洞头转了个方向,将屁股对准里面,它似乎察觉我要做什么,可也无法从夹在洞口的屁股缝边逃出来。

    在怀里运作这些年没有发动的功力,如同乔婶在灶台炖了一夜的土鸡汤,晨起最后一把大火收汁,肚子里酝酿起暴风雨一般的气息,最后一股力气向后打了出去。

    也许是洞口太小,又或者是力气太大,这个屁把我也弹了出去,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好容易爬起来,回头看那洞口,看见紫来这只兔子贴在墙上,成了一幅画。

    我变回人形,本想将这黑兔子撕下来拎到水里涮涮,好让她清醒过来,想想还是算了,便继续在山间散步,可是这里的一切却与崆峒山还是不同,可我也说不上来,究竟差别在哪里。

    绕了一圈,觉得冷,拾了些柴火在洞口生起火来,不多久,那黑兔子从墙上滑下来,被这火渐渐暖醒了,她恢复原样,看到我惊奇地很,“珠姐姐,见我不体恤我就算了,还拿屁轰我!七年没见,你这屁也是攒了七年吗?倒酿出无尽的绵延之劲!”

    我想起她化作算命先生的嘲讽,问她,“你还记得几百年的事吗?早在西仇国的时候?”

    她艰难地想了想说,“你怎么知道这等老黄历的故事?”

    我问她,“你那时候假扮算命先生,在街上有没有碰到和我一样的胖姑娘?”

    紫来上下打量我一圈说,“不记得了。”

    我问,“那时候人们是以胖为美还是瘦为美呢?”

    紫来摇头,“也忘了,但我一直没胖过,想必那时候也是以瘦为美吧。”

    这帐显然是算不清,我也不知该怎么和她争论五百年前的恩怨,只能作罢,她看了看我问,“珠姐姐这些年去了哪里?”

    “修仙去了。拜了位大神仙做了关门弟子,马上就功德圆满了,这会儿回来看看你们。”

    “怪不得刚刚那屁那么厉害!我这会儿脑子还嗡嗡的,姐姐你这修仙只怕是去啃了七年的大白萝卜吧。”

    我又一巴掌拍在紫来背上,可能我力气确实大了,她差点扑进火堆里,变成一只烤野兔。

    紫来说,“要白姐姐来了,得求她赶紧给你在这山上修座庙,好好将你供起关起来。这人间要再有姐姐你几个屁,人间都要被你熏得灰飞烟灭了。”

    既然说起这山,我便问紫来,“这灵峰山不是已经没了吗?怎么又起了一座?”

    “还不是为了找你。”紫来说,“白姐姐说,你是从灵峰山掉下去的,无论你去了何方,要找到回去的路,灵峰山和山下的湖要留下。于是她与我,日复一日从其他山峦挪来石头,一点点推起来,刚开始去推来十里之外的石头,后来二十里,可最近的崆峒山她一块也不愿动,说那是与你相处了几百年的地方。这也是到了今年,这山终于出落成现在的模样了。”

    愚女堆山。姐姐傻起来,也不在我之下。

    紫来继续说,“除了山上,白姐姐还时常游进湖里寻找,总觉得某一天你会在湖中或者山上出现,无论春夏秋冬,她总是这般锲而不舍。后来这湖里的水渐渐退去,她便更加慌张,只言,水是养人的地方,湖没了,人去哪里找?郎方长大了,她便带着孩子一起来找,不能说是找人,只说是抓鱼。”

    我沉默不语,后悔自己回来晚了,紫来又问了几个这几年我修仙的问题,我答不上来,也不想多说,只能打骂间含糊过去。

    正说着,树林间突然传来姐姐的声音,“郎方,你怎么到山下来等我了?我不是说过坐在海棠树下的吗?”

    “刚刚有个人,说是我姨妈,要找娘亲,我便带她下来了。”

    “那人去哪里了?”

    “不知道,不过娘亲,刚刚我看到了一头花猪。爹说,花猪是人间的吉兆,是真的吗?”

    姐姐声音十分急促,“你在哪里看到的?”

    他朝着树林指了指,说,“刚刚我还看到那只花猪在追一只兔子呢。”

    这下姐姐的声音发抖了,“你快带我去找找。”

    “娘亲,这花猪到底从哪里来?难道是天上的神仙派下人间的吗?上次娘亲你就追着一只花猪跑了好久,爹爹和姨娘们怎么都不能拉你回家。”

    我一个转身,回归原形,从树林斑驳的枝叶中穿过,看见姐姐,容貌依然年轻,只是绾起头发束成一个圈,上面只是一只玉钗。她显然看见我了,一步步挪过来,仿佛霎那间不认识我,如之前西仇国的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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