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不过做了几日不安分的梦,醒来已是他乡病榻,匆忙赶来看姐姐。但在姐姐眼中,似乎一眼万年,双目挂着清泪,不是久别重逢重逢的喜悦,而是死而复生的惊奇。

    她怔怔站在那里,还是郎方先喊起来,“就是她说,是我的姨娘。”

    姐姐说,“她才是你的姨娘。”

    这话孩子怎么听得懂这意思,直愣愣地看着我,我上前牵起姐姐的手,还是紫来在旁边对郎方说,“郎方呀,这才是你最亲的姨娘,你娘亲心肝上的肉。”

    一路沿山下走去,紫来将郎方抱在怀里。孩子看着姐姐与我亲昵,不服气说,“你们都说我是娘亲心肝上的肉,怎么这会儿又是这位姨娘?”

    紫来说,“你娘心大,肉多,还要放一个你爹呢。只不过你这位姨妈体型宽些,占的地方也格外多。”

    孩子哪里肯认输,争着说,“那我要长得比姨妈还胖,在娘亲心中挤得满满的。”

    我心想你要是养在天界猪棚,这还不简单,于是转头玩笑说,“你有这个潜质!要知道,你娘亲之前比我还胖呢!”

    孩子嘟个嘴,更像个木瓜,争辩说,“你骗人!我爹说娘亲从小都这般瘦弱扶柳,你又怎么会见她胖过?还比你胖!”

    虽然是孩子,可是这话还是让我心头一酸。姐姐拉着我走在前面,手心捏出了密汗,好像她一松手,我马上又会消失不见一般。

    姐姐问,“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我将南石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姐姐,她说,“如果其他人问起来,你可不要这么说,我说的是你旧病复发,坐着一艘船,回老家休养去了。”

    我笑着说,“坐的是什么船?是映山那艘状元花船吗?”

    这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想到映山的下场,姐姐叹了口气说,“你是不知道,映山还有水华,后来还是死了。最后我将她们都送去了厎阳山,种在了桃都池中的海棠树下,希望有一日她们能生长出人形,多少年后,咱们与她们再将缘分续上。”

    我不想告诉姐姐,岩桂、水华和金蕊,已经被南石偷走,埋在四月雪的上面,因为事到如今,我也无法辨别南石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当初深信几百年的姐姐,也有让我黯然神伤的一天,何况男人呢。

    我问姐姐,“咱们这是去哪里?”

    紫来在后面说,“珠姐姐好容易回来,肯定要先去巫山巷巡查一番才好啊,多少人都在问珠姑娘这些年都去了哪里呢。”

    我转头看,郎方已经趴在紫来肩头睡着了,空中飘起了细雪,这与南石居所的四月雪不同,此处的细雪,夹杂着人事浮迁的苍凉和哀默。我的手比姐姐的暖点,一路握得紧紧的,似乎比离开灵峰山之前靠得还近些。

    我问,“姐夫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呢?胥境轩还开着吗?”

    “还开着。只不过店里现在都交给峰青来打理了,童公子占了半个店面开了家书店,兜售着他笔下巫山巷的多情故事。青林这些年倒是和我都待在山里,他酿酒,我陪着文三娘一起种茶。”

    “这酿出来的酒想必都卖给胥境轩?”

    “对啊。青林说,喝酒的乐趣在于忘却烦恼,而他正好有门遗忘的法术,这水流过他的手,冲进酒曲里,这酒劲便绵延成一剂最是消磨记忆的良药。”

    “心中有斑驳不堪回忆的人最是有效。”姐姐笑着说,“青林还说呢,这卖书的是让人记住流传千古的要义,而卖酒的却叫人忘却消愁。正所谓‘浮生聚散云相似,往事冥微梦一般。’多少诗人政客,不是醉了之后,才留了千古流传的书文佳话。所以童公子卖的书和青林酿的酒,聚在一起,又要招惹出多少直抒胸臆的不解情怀。”

    果然青林还是这般逍遥自得。跟着姐姐一路回了南安城,远远看到文三娘一身采茶夫人的青色,在这冬日厚实灰蒙的摩肩接踵间,显得既朴实又年轻。

    她过来从姐姐手中抢过我说,“珠花!你这些年去哪里了?这南安城都焕然一新,你都没赶上这番热闹!真是可惜,看你这头发还在,也不是去庵里做尼姑去了呀!”

    暖烟和豆蔻也小跑过来,她俩倒出落得越发妖治如火,牵着我一行一笑来至巫山巷,不同于此前张灯结彩的鼎盛热闹,也许是飘雪的缘故,这些衣着依旧清凉的姑娘们,像是不小心从天界跌落人间的奇遇,还来不及披上人间的棉袄,就被男人们炙热的目光困顿此地。

    众人将我拉到海棠阁前,我看招牌已经换了,名曰“渚烟阁”。我明白是纳进了暖烟的名字,笑着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才是真正的书馆呢。”

    暖烟过来拉着我说,“可不是书馆嘛,咱们这招待的都是天下前来朝拜的书生们,不来一趟,可不好进京赶考。”

    我问,“这是什么说法?”

    “那一日南安城大水,淹成一个湖,可是这湖底,海棠阁后院的海棠树,竟然神奇地伸长成参天大树,从湖里向灵峰山长去,而那灵峰山,竟然也是一条沉睡的蛟龙。因此,蛟龙出水,海棠顶天,成就了多少引人入胜的传奇佳话。偏偏这树是咱们海棠阁来的,这不正是祥瑞安康、福泽绵长之地吗?你说这些追求仕途的书生们要不要来?”

    豆蔻扶着我的肩说,“还有关于白姐姐和珠姑娘的故事呢。”

    我问,“什么故事?”

    “说两位姐姐是天上神仙在人间的徒弟,那一日大难,召唤了两头神猪,救下了南安城所有的人。”

    姐姐用手帕打她,“还胡说呢。”

    刚走进屋子,就闻到乔婶的饭菜香,虽然对我而言,不过错过了几日的味道,可是只看到娉婷过来,握着我的手。我问,“乔婶还在后院吗?”

    “还在生你的气呢。你快去安慰下她。”

    豆蔻在一旁笑着说,“只怕要挨打了。”

    我说,“乔婶最疼我了,怎么会?”

    姐姐挽在我身边,“我替妹妹撑腰。”

    说着便往厨房走去,看到乔婶蹲在灶火前,拼命往里面扔着柴火。瞥眼看到我,举着根木棍,像要狠狠发力,结果往地上一扔,“偏偏这个点回来,菜场的农贩们早走了!我怎么做这一桌子菜!”

    姐姐推了推我,我上前拉住乔婶的手,“这么久不见了,你不想我嘛!”

    “热闹的都是你们,折腾地都是我!该死!今儿没准备什么菜,你只能将就吃,明儿早起再去买好吃的。知道你喜欢吃麻辣兔头,明儿我找个猎人,上山打一窝兔子给你腌起来。”

    紫来在后面听得浑身起哆嗦,我倒欢喜,南安城不吃猪肉了,还有最爱的麻辣兔头等着我,怎么这么如意,我看着姐姐,心想就算把我脑子里最后一点智慧送给她,也无所谓了。

    一晚上的热闹,续上南石告知的事,原来暖烟跟着文三娘种了几年茶,看巫山巷又重新焕发生机,不甘多年前风头无二的年轻白白浪费在茶叶上,于是取了个“采茶天女”的美名,借着姐姐与我传说的东风,重新在巫山巷上立起了名声。一时间,风头无二,青琐姑娘带着彩笺和桃漾,三番五次败下阵来。用豆蔻的话来说,“廉颇老矣,能不能吃饭不知道,反正吃不到男人了!”

    青林没下山,姐姐说南安城自从恢复太平之后,一切变得无比喧闹,相公嫌吵,总是不肯去,我嬉说,姐夫是不想看到我吧。又讨了顿许久没挨过的打。

    夜里峰青将郎方送回崆峒山,我和姐姐在渚烟阁留一宿,还是以前二楼靠窗的房间,只是那海棠树已然没了此前的灵气,想来原本那棵陪着姐姐几百年的树,依然迁回了崆峒山。姐姐靠着我睡,半夜,她似乎噩梦一般,在床上翻来覆去,我轻拍醒她。她睁开眼,瞳孔涣散,但见到我的那一刻,又渐渐平息下来,捏着我的手说,“你在,真好。”

    我说,“我陪着姐姐,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姐姐笑了笑,也不解释当年与我在灵峰山的纠葛,仿佛在五百年姐姐的梦魇里,已经说了许多,到现在,姐妹间早已释怀。

    她睡不着,坐起身来说,“这些年,将郎方拉扯大,倒是让我完全地学会了,怎么去做一个女人。”

    我问,“孩子听话吗?姐姐你可操碎了心吧?”

    “听话。不过因为是别人的孩子,所以更不愿让他受委屈。”

    我一惊,“不是你和青林的孩子?”

    姐姐故作生气,用手在我背上狠狠拍了下说,“这长得一点也不像,你怎么这么没眼力劲?”

    这一拍,我本来残留的一点朦胧睡意,也消失殆尽。紫来这只死兔子,在灵峰山的时候也不告诉我。

    我说,“小孩都长得一个样,我怎么看得出来。”又想到那年大水的灾祸,“难道是救起来的孤儿?”

    “他是女柳先生的孩子。女柳先生死了后,我便将孩子养在身边。”

    原来如此,我问,“那你为什么不和青林要个孩子?”

    ”我怕。我怕我随时可能离开这个人间,留下个孩子,倒像是给青林留下羁绊一样。”

    这么久过去,姐姐依然还是这般患得患失的样子。

    我问,“那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姐姐你知道吗?”

    “你不觉得这孩子的眉眼像一只小狐狸吗?”她说,“其实他正是瓷面狐狸的孩子,出生后,这孩子的瞳孔就散发着幽红的光,似乎藏匿了几百年的恩怨。女柳先生不敢见这孩子,觉得自己不堪,总是躲在街巷的角落,魔怔一样。”

    “那瓷面狐狸为何不来将孩子带走?”

    姐姐说,“孩子那时爱跟着乔婶去菜场买菜,五岁那年,不知怎么招惹了这南安城的鸡,偏偏从一日起,城里的鸡见到他就叫,有的还跳出笼子来啄他,吓得乔婶将菜篮扔了,抱起他就往渚烟阁跑,可是这城里的鸡,感觉都与他有仇一般,时常围在窗外门外,不分日夜的鸣叫,怎么赶也赶不走,吓得孩子晚上睡觉都难。后来有一日,听说夜里这城里来了许多狐狸,将一些鸡给咬死了,剩下的鸡怕事,从此也老实本分起来。”

    “你觉得那些狐狸是瓷面狐狸派来的?”

    “郎方长大后,就不跟着我睡,因此我在孩子床头放了个铃铛,萃了厎阳山的风,只要有邪灵出没,那铃铛便会响起,这么风平浪静几年,一日夜里,这铃铛竟然响起来了,我跑过去一看,看到瓷面狐狸的那只尾巴从窗户溜走,就知道是他来过了。”

    我突然想到南石说的,姐姐与青林十年的夫妻情份,又想起大婚那日,假扮的玉清真王束在琉璃光脚腕上的枷锁,担心地问,“姐姐,你还怕琉璃光吗?他被关在鹿吴轩,现在已经过去七年了,也许再过三年他就要回来找你的麻烦了。”

    姐姐摸了摸我的头,“你现在心思倒缜密。我自然记得这段恩怨,不过也早已准备了计策。”

    “什么计策?”

    “我带你去看看。”

    也许是因为南石的话,我还是觉得姐姐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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