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青林走进夜色,便走边喊,“姑娘,你这是要去哪里?这会儿虽是初春,天色渐暖,可是姑娘衣裳单薄,不如披上我手中这件夹袄,不然一阵风,只怕就要吹病了。”
这一片冰天雪地,暖和个屁,还好这梦不是盛夏下湖游泳,不然冻死你。我上前想拉住青林,可是毕竟是男人,力气还是在我之上,拖了两步我便松了手,跟着他走到山下,大喊,“姐夫!姐夫!”
青林不做声响,依然在梦游,他走到一个岔路口说,“昨儿我来找姑娘,姑娘明明在房里,偏偏说自己不在,后来有人敲门,那门又开了,想必姑娘只是不肯见我。”
我看着青林空打手势,却不知他在与谁说话,我站在他对面,用手在他眼前晃晃,想要唤醒他。可是他依然无动于衷。此刻,我终于明白姐姐口中青林的梦魇是如何意思,但是这梦中似乎是与另一个巫山巷的女人对话,也或许是京城西子楼未尽的思念。
青林继续说,“我听过姑娘的前尘往事,时常在梦中唏嘘醒来,反复思量,多少话堵在胸口却不得而说。但是姑娘听说的关于我的故事,却完全是荒诞不经,分明是其他花阁伎馆的姑娘争锋相对,拿我在中间作梗。姑娘这么聪明,竟然会看不出来?还认为是我的过错?我白挨了多少人的冤枉不说,现在苦苦向姑娘寻一个解释的机会,可就是不肯开这个门。我也纳闷,为何姑娘愿意听别人杜撰的我,而不愿听我的一番真心实意?”
看他平日里一本正经,原来在梦里欠着风流债。这才恍惚明白,姐姐担心或者惧怕的从来都不是青林的梦魇,而是他在梦中过着另一段人生,这段人生无论所在何方,都与姐姐无关,可能是另一个世外桃源的巫山巷,也是无数伎馆姑娘千方百计消磨着青春。而青林又回到猴妖变成的那副面孔,沉溺在女人们之间的纠葛之中。
我站在青林面前,不知他这个梦要做多久,一夜醒来或者几天上个月,如此这般,姐姐岂不是在与这梦中之人共同分享青林?
人间真是可笑。姐姐碍于情面,躲在崆峒山的真相也未告知我,白瞎了两头猪的姐妹情。我站在青林面前,不知该怎么办,这冰天雪地的,干脆冻死他好了,也省了姐姐的念想。反正她也束手无策,放弃为上。
我突然怀念起曾经那些五彩斑斓的关于食物的梦境,至少在那段长而又长的时光里,我只追求吃饱喝足,脑子里只有油、盐、酱、醋,嘴里只惦记着鸡、鸭、鱼、肉。清晨和夕阳也没有被赋予更多的意义,只是醒来和睡去的提醒罢了。
做人真累。
正想着,一团银灰影子出现在青林面前,伸出一只手,在青林额头点了一下。青林一下定住,像被抽走了灵魂,倒了下去。
我问那影子,“姐姐,是你吗?”
可是影子看着倒在地上的青林却袖手旁观,自然不会是姐姐。一阵风吹过,那团银灰被跟着风吹散了,只剩下我梦中那个粉翠的身影。
我有点惊喜,喊道,“南石!你怎么来人间,来崆峒山了?”
他脸上并无表情,“我来找你。”
南石一定是为了告别前的争吵,久久不能释怀,因而此番前来好理论一场,或者是想要告诉我映霁天和琉璃光在五百年前与那岁音国王的往事,势必还要扯出与西仇国的纷争。我问,“你找我有何事?”
南石脸色苍白,像是禁受不住人间的冬天。他往前走了两步,看到倒在地上的青林,用手轻轻一拨,青林就飘了起来,然后飞回了家。南石看着我,问,“你为何要将我的所在全盘告诉你的姐姐?”
我猜,“她是要去找岩桂她们的种子回来。”
他看着我,眼神里像是落失了整个人间。春、夏、秋三季都不复存在,只有寒风凛冽的冬天。他冷峻地盯着我,似乎质疑我的存在,“你此刻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说,“我当然是真的。”
“我原以为,这世间种种伪善、愚弄、欺诳都与你无关。可是你跟着白羽扇,仅仅为了一段稍纵即逝的姻缘,竟也沦落成卑鄙欺瞒之人。”
我说,“我们到底做了什么,竟惹出你这么多义正严辞?”
南石没忍住,吐出一口血,染红了他的下巴和衣裳,他不顾,只说,“你姐姐假扮你,来欺骗我。她化作你的模样,在灵峰山上假装滚落山崖,我将你又带去了《花鸟冢》。可惜她在其中,只是将埋在四月雪中的姑娘种子都给偷走了。”
我不知他口中之血是有何病,不敢询问,仍心有余悸,“她们本来就属于海棠阁,是姐姐的亲人。”
“所以就利用我对于你的怜悯之心,在《花鸟冢》中假扮你,来与我耳鬓厮磨出这些日子?”
我不懂这书中的时间,也不知那个梦我到底睡了几日。但是当年在巫山巷引来万人空巷,也未曾与一个男子有过肌肤之亲,如今却这般去欺骗南石?而此刻南石这一口鲜血,难道是被姐姐惹出了一番伤心事?
我问,“耳鬓厮磨?”
南石冷笑一声,连嘴角的鲜血也化成红花草,一片片磨碎飘散在空中,“她在巫山巷学来的功夫,真是一点也没浪费,原来我以为她曲高和寡,与其他姑娘不一样,如今看来,连女柳先生的清高都做不到!”
我越听越糊涂,甚至此刻,姐姐和南石站在我面前争辩,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
我说,“她不过希望岩桂还有水华她们再回来帮她一次。”
“可你知道白羽扇想用她们做什么吗?原本她种在桃都池,就是离那厎阳之魂最近的地方,不过是想去汲取那恶魔之魂的养分,而如今,她干脆让这些姑娘的青涩之魂去交换恶魔本身!你被你姐姐骗了这么多年,还这般对她对她掏心掏肺?你是否知道,她正在与厎阳之魂做着不堪入目的交易?”
我想到第一次去厎阳山,在水松、樟树、枕树间,那些灰褐色的蛇变成的女孩子,如果那些灵巧的力量属于恶魔,那姐姐的确不顾往日的姐妹情分。
我说,“我不知道。我从来都是最笨的。”
“你与她几百年的姐妹,那日你从灵峰山坠下,她不救你。这些姑娘才几日的时光,她会在乎?”
南石说的有道理,纵然姐姐被他描绘地如此不堪,我还是说,“她想做的,不过是为了与青林的长厢厮守。”
“她与青林之间的缘分本就如此了。她如果没有开天辟地的本领,就不要去挑战命运。”南石叹了口气,“但让我失望的人其实是你。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一切都回不去了。”
“为什么?”
“你姐姐一离开《花鸟冢》,就把书给烧了。”南石说,“你还真以为你姐姐如同五百年前你们在天界猪棚那般单纯?她为了青林,如今已经鬼迷心窍、走火入魔了!”
“她为何要烧了那书?”
“因为她早已被恶魔侵蚀。”
我无法分辨孰是孰非,我不能轻易将姐姐几百年的情谊抛之脑后,去听信眼前这满眼忠诚之人。我说,“要不是你们这些多事的神仙百般刁难,也不会把我姐姐逼到如此绝境。”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我来找你,不是希望你做什么。而是告诉你,你姐姐的好日子不长了,我当年既然能帮她去制服琉璃光,今儿就会再因为她,让她万劫不复。我上天入地这么多年,就没有白流的血!”
南石抹去嘴角的血迹,转过身要走,我向前追了两步问,“我不明白,她不过从一而终地喜欢一个人!为何你们这些天地神仙,都要千方百里地阻拦他?难道是嫉妒?”
“看来你也执迷不悟了。不过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准备去提醒琉璃光,他可以下凡将他的弟子带走了。”
我问,“不是十年吗?这不过七八年过去。”
“我改主意了。”南石说,“我讨厌你身上沾染着白羽扇那些腐朽不堪的气味,那是从厎阳之底带出的肮脏。是不是连你都反感她在人间的所作所为?那我就早早替你了结这一切。”
虽然我心中对姐姐也存有疑虑,但不能在他面前承认。“没有!”
说着南石在空中纠缠起一团无穷无尽的风暴,夹杂着青蓝色的闪电,他一跃而起跳上一朵云彩。刚要飞走的时候,姐姐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立马跪下来对南石喊,“还请南石大师原谅!”
姐姐的声音如同巫山巷姑娘们手中的琵琶、琴瑟纷纷断裂,在虚空之中压下一股末世的悲凉。
南石连头也不回,“你骗我的时候,可没有一丝羞愧悔过之心!”
姐姐幻出一团云彩,跳了上去,我也伸手爬了上去。姐姐追着南石,像曾经追着蔷薇嫂子,只是这一次,姐姐脸色铁青,似乎青林的离开已成定局,而此刻已是日暮途穷。
“我愿意将那花鸟冢重新书写一遍,一切都会完好如初!”
南石远远地冷笑一声说,“那你现在也不用追我了,你重新回到十多年前,再与青林重来一遍,可好?”
姐姐说,“这……怎么可能?所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你还有心情念诗,说明心情还不错。”
说完南石那朵云彩飞走地更快,似乎刚刚还留个身影,这会儿视野中只剩下一颗红豆。
姐姐将脚下的云掉头,我看她落了两行眼泪,我问,“姐姐,这下该怎么办?”
“只能鱼死网破了!但我不甘就这么认输。瓷面狐狸之前说得对,我为什么要想着做一个好人呢?既然我早已经决定要去天界的神仙们为敌,那我就不可能一直博施济众。”
姐姐带着我,飞到崆峒山,从隐叠泉内的湖中划船而下,我坐着船,又来到了层层叠叠铺满画像的山谷,也许这一切,正是南石嘴里从厎阳之地带出的肮脏。
姐姐对着平静的湖面说,“我等不及了,天上的神仙不肯放过我,我只能来祈求你的一臂之力了。”
湖面依然波澜不惊,再转头看这山谷间的屋舍间,苟延残喘的未死之人与卑微的妖怪们依然做着交易,野老鼠、灰兔子、污浊鸡、独眼牛,玲琅满目,像一条牛鬼蛇神的巫山巷,抬头也没有一丝月光能照亮这里的清明。我看着这些人模鬼样的生命,不知琉璃光日后来找姐姐麻烦的时候,他们是否真的能够助上一臂之力。
姐姐问湖面,“你也害怕他们吗?”
湖面终于传来一声迟暮之音,“我不怕他们。他们应该都在惧怕我。”
这声音一定是厎阳之魂。
姐姐说,“那你何时能够帮助我呢?”
“我们认识了这么久,还未签订契约呢。”
刚说完,一卷牛皮纸从湖中飞出,递到姐姐面前,然后如书卷一般展开。我探头查看,只是这牛皮纸上一团乌黑。
我说,“姐姐,这上面什么都没有,你与他约定什么?”
姐姐说,“这是我与厎阳之魂的交易,你当然看不懂。”
想必这牛皮纸上写了浩如烟海的文字,姐姐看了半晌,凝起眉间,终于那湖面又传来声音,“怎么?不想签吗?不过几十个字,你再不签,我便收回了。”
说罢那契约书似乎要合上一般,姐姐拦住纸卷,说,“我签就是了。”
我看姐姐额头的青筋都冒了出来,终于,她用手指在契约书上比划出自己的名字。
签完那卷契约书像是点着了,在空中一下烧个精光。然后听见湖面发出的轻盈的笑声,身后也传来了观看热闹的笑声,一转身,那些站在层层叠叠屋舍旁的蛇鼠牛虫,都嘲笑着姐姐,仿佛姐姐苦心经营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山外的雷鸣之声响彻谷内,又回荡好几声才渐渐消逝,姐姐握紧了拳头,准备迎接一场大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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