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卷起高浪,向岸边袭来,山谷里的妖魔鬼怪都意识到一场灾难扑面而来,缩成一群蝼蚁,纷纷躲在屋舍后面。
我心中哆嗦,扯了扯姐姐的袖子说,“咱们走吧。”
姐姐扶着我的手说,“只怕现在从原路出不去了。”
说完施法在脚底卷出一小团风暴,不同于原来海棠花色的柔软,此刻却是银黑色的风,像是南安城寡妇面前的一道道神秘面纱,在无数的黑夜飘荡起无穷的隐秘。
我再看姐姐,这银黑色的风散成了一只只柔软的针,在姐姐的皮肤纹理刺过,然后将她雪白的脸颊也留下一道道银黑色,她转头看着我,才发现那眼眸也浸黑了。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南石的话。
我拉着姐姐劝说,“姐姐,咱们走吧,我怕再晚点就回不去了。”
姐姐不理我,面目狰狞,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牵制着她的变化,她露出穷凶极恶的模样,像是死亡前的挣扎。我哇地一下哭了出来,拉着她说,“姐姐,咱们逃吧,有多远就躲多远,哪怕你也写本书,逃进那字里行间,也比在这里,将自己托付给恶魔要强些呀!”
姐姐的嘴抽搐着,只发出“呜呜”的声响,倒是湖面传来了声音,“你姐姐签了契约书,这一切只是开始,她最终会取代我,做这个厎阳之魂。到时候你再哭也来得及。”
然后是一串陈腐而荒诞的笑声,像乔婶的旧搪瓷罐子摔在地上滚了一圈。
这风暴渐渐安静下来,姐姐竟然恢复原样,只是脸色憔悴些,我问姐姐,“你现在可好?”
姐姐像是一场梦醒来,“我没怎么呀,不过晃了个神。你怎么还哭了?”
说着便伸手替我擦拭眼泪,这时湖面传来声音,“白羽扇,你再试试你手中的力量。”
姐姐一脸懵懂地抬起手,朝着谷顶一指,一道银黑色的光刺去,击碎山石,轰隆隆,响彻整个山谷。那些躲在屋舍背后的半鬼半人们,又往深处藏得更深了。
姐姐打量自己的手,隐隐发黑,表情无奈,但心中笃定,这是此生唯一的路了。她转头对我莞尔一笑,“无论是人是魔,我这辈子跟青林走定了。”
这哪里是恶魔,明明是头误入歧途的傻猪。
说着就拉上我,脚底踩上一朵黑色云彩,飞出了山谷。落在隐叠泉后内殿的梁下,往前走几步到湖边,这里似乎察觉不到那山谷的变动,姐姐蹲下,看着那两棵幼苗还在奋力地生长,说,“等不及了,他们必须早点替我掩护。”
说着就在双手中绕出银黑色的风,将那两棵幼苗渐渐拔起,也许是突破了生长规律,幼苗虽茁壮成长,但发出了刺痛的声响,“师傅!轻点,徒儿经受不住!我的胳膊!我的腿!”
我看着那赤丹色先是淡成了桃色,然后又混杂了些银灰色,苔色那只也是一样,先是萌黄,后又酿成了草色。
草色那只幼苗喊道,“师傅!求求你了,再多等我们两年!”
姐姐冰冷的说,“等不了了,再等我就跌入地狱了。”
我看着两只幼苗渐渐出落人形,先是见到了十岁时青林幼稚的青涩,然后拉扯成十七八岁的意气风发,最后成了昨日那满腹心事的人君。一瞬十几年。
另一边,姐姐的形态也扯了起来,但在成形之前,都是模糊一片,像是含在蛋清里一般。直到最后今日的模样,才看出是姐姐的影子。
姐姐收住了手中的风,像是生了场大病一样喘息,我扶她坐在内殿廊下休息,她招手两个影子过来说,“从此,你们的名字就是青林和白羽扇,在这崆峒山就是一生一世的夫妻了,也可时常下山,去南安城的渚烟阁或是胥境轩走走。你们在这里做影子,我只管称你们青影子和白影子。他日替我瞒过了天上的神仙,或者我带你们去厎阳山修炼,或者会有神仙带你们去天界做个小仙。”
他们跪下答应,“弟子遵命。”
我不禁感慨,姐姐作妖修炼了几百年,好不容易收了两个徒弟,竟然是为了做影子用。
白影子扶着额头说,“师傅我头有些晕乎乎的,像是要炸开了。”
我看着她这副模样,与姐姐在厎阳山剥皮抽筋的虚弱样子如出一辙。那青影子上前扶着她。姐姐说,“你们去内殿好好休息下。我先走了。”
说完姐姐拉着我从隐叠泉出去,念叨,“要赶紧回去看看青林怎么样了。”
还没等姐姐施法,天上似有一块石碑插在我们面前,拦住去路,定眼一看,原来是南石,他一身飘逸地浮在前方,似乎那双脚碰了地,都会沾染上人间的污秽。
姐姐冷笑一声说,“大师怎么了?有什么东西落在人间?这会儿又回来取?”
“白羽扇,我不管你与厎阳之魂有什么交易,这毕竟是你与琉璃光的纷争,就算你堕入地狱贬入畜生道我也无所谓。我不过是想带你妹妹离开这是非之地。”
姐姐的笑声如同七八年前瓷面狐狸在灵峰山顶的痴狂一般,“我与妹妹本来就是猪,做了妖自然就是畜生道。你们这些神仙想要施舍一点恩赐,就带猪去天界饲养,还说什么烹饪一碗佳肴,入了你们的口,就算死了也成全了仙道,下世才能轮回做个低贱的人。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不是我们将你们这些一身软肉的神仙给吃了呢?再让你们轮回至畜生道?”
南石不顾姐姐的话,盯着我说,“你到底走不走!如果你想走,就算你姐姐变成恶魔,我也能带你离开!”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曾经四季如春的人间,此刻已经成了炼狱。但我与姐姐五百年间多少誓言,都句句拷问着我的心扉。
姐姐拦在我前面,“七年前你带走她,她又回来找我了,不就算是给了你答案吗?”
说着姐姐想要飞到南石面前,但南石伸手,一阵施法,生长出无数的荆棘,围着姐姐绕了一圈又一圈,想要织成一只蛹。这一刻我觉得,无论姐姐在天界在人间多少努力,都不如神仙一个轻轻的勾手。
姐姐憋气一股力量,从眼中扩展到身体,如同海棠阁姑娘们泡澡的蒸汽,在四周浮起一团团银黑色的气。这气似乎有一种男人力量,将那些荆棘一根根有条不紊地挣脱开来,终于姐姐从蛹中挣脱开来,飞到南石面前。
南石说,“为了青林,你这熬费了多少苦心。妖怪真是可怜,千辛万苦最终还是要功亏一篑。”
我讨厌他这般高高在上的姿态。
姐姐下狠话,“你最好躲得远远的,不然连你也不放过!”
南石不慌不忙,伸出把剑架在姐姐脖子上,姐姐并不慌张,用手在剑锋处轻轻一推,那剑就如同一张纸片,烧成灰烬。
南石惊讶地看着姐姐,“看样子你这番交易,是将自己的全部性命赌了上去!”
姐姐银黑的眼里凝着泪,“还不是被你们这些神仙给逼的!”
说完拉着我,一阵旋风咆哮而过。下一刻,我跌落在崆峒山上,摔了个屁滚尿流,姐姐不来扶我,而是平缓下情绪,转身看着我问,“珠花,你看我和七八年前有什么不同?”
我说,“面貌上丝毫未变,但你现在似乎更容易紧张。”
姐姐说,“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这些神仙们的叨扰,我怎么能不紧张?如果我不紧张,青林早就困在那梦魇中不得自拔,我又何谈与他长厢厮守?”
我问,“可这梦魇究竟从何而来?会不会正是那厎阳之魂的诡计,好让你去求他?”
姐姐无奈地说,“我曾经也想追溯,这一切究竟因何而起,根源又在何处,才能对症下药。但是我无能,根本找不出来,所以只要能还我和青林几十年的自在,我还去多想什么呢?就算是被捉弄,我也只能给命运下跪。”
我不知该说什么,曾经那个站在花车上艳满南安城的自信女人已经脱胎换骨。我想将此前见到的关于青林的梦再问一遍,可是又不想让姐姐难堪,又不愿和姐姐回家。便坐在门口的山石上,看着微微亮的天说,“姐姐,你回去照看姐夫吧,我在这里歇歇脚。”
姐姐有点怀疑地看着我问,“你不会在这里等南石吧?”
我看着她,讨厌她此刻的眼神,如果要跟南石走,刚刚在灵峰山我就答应了,还用等到这里?果然几百年的姐妹,也比不上一个男人。
姐姐似乎也意识到,随口扯了两句便进屋了。我盯着幽白的天空,期待着温暖的四月雪从天而降。
我只能发呆,恍惚间我又变成文字,写进了《花鸟冢》。
不多久,姐姐便和青林一同出来,青林怀里还抱着郎方。姐姐背着一个包袱,我问,“这是要去哪里吗?”
青林说,“你姐姐说要同你回老家去一趟,先回南安城,然后雇一辆马车。”
我看着这天说,“只怕这些日子的马车都赶着去京城送年货,不好找了。”
姐姐说,“那就让峰青去张罗,我们去渚烟阁住上几日。”
我记得姐姐曾经说过,巫山巷的胭脂水粉能够欺骗神仙们的睿智,姐姐藏在其中,自然能够骗过几日。
这是逃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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