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等了两日,这夜空中果然又多出一盏月亮,像地狱的鱼灯,昏黄透亮。我回头看,南石已经全然恢复,一身青色长袍,站在我身后,我说,“你终于醒了。”
他指着水塘中的漩涡说,“走,这会儿是地狱与人间的混沌时分,我带你去地狱闯一闯!”
说完迈着大步掠过我跟前,我紧跟其后,眼见那漩涡越绕越高,立成了一道水门。南石拉起我的手就跑了起来,龙角少年在旁边要跟上,他转头大声喊了句,“你不用来!就我和珠花去!”
话音刚落,南石拉着我几乎要飞了起来,余光看见龙角少年转身变成了一把剑,跟着冲过来在南石腰上绕了一圈,束成一条闪着银光的龙头带銙。在南石一身灰白的长袍下,这满是坚硬龙鳞的带銙,平添了他身上不多的威严和肃穆。我被南石拉起,双脚飘起来,嗖地一下,便穿过水门。里面一片碧蓝,又透着徐徐缃色,与曾经和姐姐在厎阳山的桃都池下见到的一般。
水塘下有水草生长,我轻轻拨开,问他,“这是通往地狱的路?”
南石点点头,“还没到,这是我找来的捷径。”然后双手一招,在这水中铺出了一条路,而我与他并不是在游行,而是在地面上行走,只不过有这些闪烁着神秘色彩的湖水荡漾周围。我反复思索地狱到底是一处怎样的幽暗之地,是如同厎阳山的桃都池下的五彩斑斓?抑或是丞相府家底囚禁忠贞的地牢,又或者是灵峰山下姐姐与厎阳之魂交易的山谷?地狱成了一个神秘的梦,而我却没有智慧去构思。
南石看我晃神,拍拍我说,“怎么了?你的魂还在那匹要杀你的骏马身上吗?只怕这会儿还挂在心头,好睡觉的时候入梦一见呢?”
他笑话我辨不清善恶,我说,“我天生笨,哪里有识人的本领呢?”
他冷笑声说,“也是,你在人间闯一回,还处在巫山巷那么个地方,都是精明且油嘴滑舌的男人,要不是白羽扇替你挡在前面,说不定这会儿早被人卖了。”
我说,“那是,男人多坏呀。”
“话也不是这么说。”南石微笑着说,“不管是什么女人,见到好看的男人,命也不要,誓言也不顾,前程更如草芥,只管跟上去,没心没肺的。”
听上去在讽刺我,攒了这半日的气,终于怼回去,“那男人怎么样呢?难不成我在人间是眼瞎一回,巫山巷往来的人里,优柔寡断的是男人,左右逢源的是男人,掩耳盗铃的也是男人,这楼的情话,说给两岸的姑娘听。说一百道一万,如果没有男人,哪来的巫山巷呢?”
南石求饶说,“好了,我不和你争辩。你说得都有理。”
我学起岩桂的腔调,“这又是你们男人的话术,看似承认自己没理,实则憋着满腹强词夺理的经纶,以退为进讨了眼前的好处,但这账以后必然是要在女人身上讨还回来的。”
又让南石逮住话柄,“我眼前什么好处?你差点把我杀了,现在我还在替你指路去地狱,我此后又要在你身上讨要什么呢?”
这话堵住我了,只能收起海棠阁姑娘的嘴,跟着他继续前行。眼前的湖水越来越黑暗,但时不时游走星星点点的火花,如漆夜荒野中的火焰灰烬。突然南石把我往后拉一下,我的心几乎要吓得跳出来,定眼一看,原来一条人高的鲤鱼从我们面边穿过,南石拉着我的手绕过鱼下,浮了起来,放弃双脚行走,而是俯身游行,效仿一条鱼。这水底的山脚有一个巨大的窟窿,往里面是一座座光亮的宫殿废墟,也不知这光是从哪里照来的,即辉煌又落寞,楼宇殿柱上面长满了浮萍水草。历史沉在水中滋长出绿色的水袖,在水波间翩翩起舞。
南石拉着我,停在废墟中一层,里面像是塞着龙的骨架,他说,“这条路穿过,就是地狱了。”
我并不害怕,倒是好奇,“这是一条死去的龙吗?”
他点点头,“龙是帝王的象征,过去多少朝代灰飞烟灭,最后都沉浸在这地狱之中,而这些雕刻在柱子上的龙,也因为失败,跟着睡在这水中。”
我注意到南石腰上这条蛟龙抖了抖鳞片,似乎他正巧是这一具龙骨的战胜者。这骨架在水底顶出了一条小路,从此往里走,里面一片灰暗,像是乔婶藏在地窖里的坛子,狭小幽闭,而此处,腌制了人间所有的遗憾和愤懑,悲凉和奸邪。
南石将手从侧边伸出来,成了一个灯笼,我抓着,跟着游去。路越游越宽,还渐渐听见一些人的喊叫声,这些声音似乎都被烫坏了喉咙,藏在葫芦里闷闭。
地狱之路我已经走得满脑浆糊,我问他,“你在天界仕途平坦,为何又要寻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他说,“我跟着师傅游历天界人间,只有地狱难以踏足分毫。师傅说他在人间有一段世俗的情缘,留下了一个孩子,不能带回天界,不然也折毁他多少年的修为和前途。这孩子死后去了地狱,便音讯全无,师傅希望我能寻一条去地狱的路,替他找来,至少也能知道在来世是和何身份,好暗中照拂,也少受点人间磨砺的痛苦。”
我感叹,“我算是明白的,只有负情,才能争得一番前途。”
他说,“无论是神或是人,既然做了选择,承担后果便是了。”
我问,“那你替师傅在地狱找到了那孩子么?”
“没呢。”他笑着说,“我偷懒耍滑,拿着这个由头,人间天界的一顿乱窜,不然活干好了,那么师傅又要拘着我在天界,哪来的自在呢?”
“你这找了多少年?”他倒不觉得惭愧,“几百年总有吧。”
我笑道,“你这般在人间地狱徒劳无功,师傅神通广大,怎么还不自己出手?好歹是他自己的儿子,即便是凡人,骨肉相连,就不怕在地狱灰飞烟灭了?”
“这掌管地狱的神,可不轻易对付,他可不敢自己来。”“地狱的神?是谁?”“荼涙神。”
倒是从未听说,我问,“荼涙神?”
“先神有七个儿子,荼涙神排行第四,卡在中间,长得最丑也最不受疼爱,原来这地狱,是七个儿子轮流看管,一人一百年,可是大家都不愿去那肮脏混乱之地,所以他的六兄弟,趁他在地狱掌管的时候,偷偷在他茶水里下了药,他这一病就是一百年,从此便失去了飞回天界的能力,只能永生永世的在地狱,同妖魔鬼怪打交道。”
我问,“那荼涙神与天上的神仙都不待见,包括你的师傅?”
南石点头回答,“我的师傅就是他的兄弟之一。”
我说,“怪不得,就怕荼涙神知道那人是你师傅在人间的血脉,将他塞进鬼磨,用尽万千刑具,让他百死不得往生。”
南石摇摇头说,“我不管那么多,我只管找到,他有何遭遇,也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跟在他后面,听着他冷漠的话。他转头看着我,伸手给我。那似乎是一种指引,我毫无犹豫地握住那双手,心中却矛盾起来,他明明是将姐姐送去地狱的人,此刻我竟然指望他带我去见姐姐。
南石继续解释刚刚的龙骨入口,“刚刚那个地狱入口,也是趁着映霁天和琉璃光当年大闹人间的时候,留下来的,而这片落魄的宫殿,正是当年从厎阳之魂生前的宫殿,狠狠砸下来的。”
我问,“我猜测,你那条蛟龙,便是战胜当年厎阳之魂的一大功臣吧?”
还没等南石回答,那变身为带銙的龙角少年,哼了声说,“那可不是!所以即便其他人都喊南石师傅,我也叫不出口,我本是凌驾于一切权力和阴谋之上的力量,陪在他身边,不过图个清静而已。”
南石被逗笑说,“那是,试问这天底下又有哪位神仙能够制服你呢?”
那龙角轻轻扭动一下,“这话倒像是你制服过我一般,你用旁门左道的功夫,将我委身于你之下,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我问,“什么旁门左道的功夫?”
南石捂住带銙上的龙角,说,“不值一提。”
穿过龙骨入口,身边的水也没了,之间一片幽冥,脚下的地狱渐渐豁然开朗,仿佛在地下雕刻出一张张黑暗的网,重叠交叉四通八达的路,成了一个繁冗的迷宫,不知每个方向通往何处,像是曾经姐姐在灵峰山下的山谷,再重叠数十个同样的场景。
上下四处都有星点微弱的光在闪,脚下的路忽明忽现,如猜谜一般,我小声问,“是不是要等到地狱月亮升起的时候,这地狱才看得清楚点?”
“这事,是灵峰告诉你的?”
“灵峰是谁?”
“哦。”他指了指腰间带銙的龙头,“正是这条蛟龙。”
这蛟龙听状在腰间盘旋了一圈,像是累了舒展放松。原来灵峰就是他本来的名字,我点点头说,“对,就是他告诉我的。”
南石微笑着又捂住那龙头,悄悄说,“那个故事是我杜撰出来的,地狱怎么会有月亮呢?你也相信。”
我说,“那为什么天上还有另一盏月亮同挂天空呢?”
南石解释说,“那是倒影,那燕月丘的水塘是我在地狱留了一个口子,只有那水之漩涡飞上天空的时候,那门才开了,所以就有了天上月亮的倒影,看上去就是东西各升起了一面月亮。”
我说,“那你为什么要骗他呢?”
他想了想说,“他爱听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事。所以时常杜撰给他听。”
原来在南安城的时候,我冷眼看着海棠阁的姑娘们爱编自己传奇跌宕的身世给客人听,有的曲高和寡、有的下里巴人,全看客人的口味。姐姐也爱编故事给青林听,听到后来真真假假我也分辨不出来了,而客人们离开了巫山巷,那些故事也烟消云散,再来海棠阁,哪怕姑娘奉上崭新的演绎,他们在一杯杯酒后,也都将一汪热情交付给清风和圆月。
想起这般往事,我嘀咕,“都是沧海桑田的故事。现如今,人间太平,却弄出了与原先不一样的模样。”
“倒是清贫的很,过往的肮脏一洗而净。”
我说,“想必又是你这位大神仙的手笔,这会儿等着我夸你呢?”
南石笑着说,“真不是。我可没这么多心思。”
“那是谁?”
南石说,“当然是你姐姐心心念念的鹿吴轩第一大善人。他从人间历劫之后,回了鹿吴轩,便飞升为上神。此刻的人间正是他一手□□出来的,男耕女织,百姓安居乐业。你是没去人间打探,不然在寺庙之中还能看到他的佛像呢。”
他似乎重新开始,我问,“他心中就没有过往的一丝挂念?也不打听他在人间是如何历劫的?”
“琉璃光下令封了口,谁敢告诉他,而且人间已然焕然一新,又怎么找得到前朝的蛛丝马迹呢?”
我想到鹿吴轩那些遮着画符的徒弟们,自然,他们都只顾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得到琉璃光的垂爱,如同青林一般在人间历劫一番然后飞升上神。在他们眼中,姐姐不过是青林踩在脚下的垫脚石,乔婶手中擦拭锅炉的抹布罢了。
我念叨,“难道他真的什么都忘了吗?”
“如果他记得,为何不去地狱与她见上一面呢?”
果然世事不如意,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不语,又走到一个路口,正犹豫不前,彷徨走了几步,看见一个满是血痕、破烂衣裳的孩子在地狱里奔跑,后面跟着四张木檀紫色烟雾笼成了一张张善恶难辨的脸。
他们发出振聋发聩地喝令声,“你快站住,跟我们走!”
那孩子边哭边喊道,“我不走!我不走!还有人在找我呢!”
另一张面孔喊道,“你已经喝了孟婆汤,一切都没有回头路,再不走,时辰来不及你就要成为孤魂野鬼了!”
孩子无处可躲,一个蹩脚摔了一跤,那四张面孔这下趁机会将他团团围住,靠近他如同点燃一把紫色火焰一般,用烟雾将他缠绕,他竭力抬起头,我才看出,他不正是郎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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