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角少年走过来说,“你怕我做什么?”
“我怕你杀了我。”
“我不敢。”他似乎放松了些,微微一笑,眯起桃仁似的双眼,摇头说,“杀了你,南石醒来就会杀了我。”
我看了眼靠着树依然沉睡的南石,又环视一圈这孤零零的绿洲,问,“这究竟是哪里?”
“这是几百年前南石在人间修炼的地方,取名叫燕月丘。后来你也知道,先是厎阳之魂,之后琉璃光养着妖怪在人间肆意妄为,搅得鬼魔当道、民不聊生,当然你姐姐之后也没做什么好事。至此,人间已无可救药,玉清真王便从空中撒了一抔黄土,人间便被无边无际的沙漠覆盖,南石也是用尽法力,才留了这一片清净之地。这些年,人间渐渐太平,阡陌处也有人烟,不过这里,一直远离繁华,故而还是一片沙漠。”
我嘀咕起这个名字,“燕月丘”,又问,“你为何带他来此处疗伤?”
“难不成带去天界找他师傅?”龙角少年说,“那都不用屠夫,玉清真王一个勾手,你就成了一桌烤猪蹄、红烧肉、卤大肠、凉拌猪头肉、白云猪手、花生焖猪尾、猪肺汤。”
我听得头疼,“好了。你别说了。”
他蹲下来端详了南石的脸说,“你那一刀刺下去太鲁莽,一点也不讲技巧。应该再深深勾一下,挑断他五魂六魄的经络,他的命就完全拽在你手上了。”
我心想,这会儿你见他呼吸平和,几近康复,倒说这车风凉话,你当时那副要将我剥了皮扔进地狱的架势,还在脑中历历鲜明。我问,“那间屋子里的书生都是他的徒弟?”
“都是他笔下的人,化作了人形,从书里走出来,替他办些人间的差事。”
我问,“什么差事?”
“都是一些风花雪月的债,他们有的负责记账,有的负责前去讨债。”
“讨债?”
“对呀。”他笑着说,“世间薄情寡义、六亲不认之人留下的罪证,都是债。他们走在时间的长河间,被贪欲浸湿了衣裳,步伐越走越重,却总以为自己的脏事无人知晓,一项项藏在河底,可是天界修仙的徒弟还有地狱的鬼差,都一笔笔记着,成了冲上河岸的砂砾,越积越重,最终拦住他们前行的路,倒了下来,死了。”
我问,“那他们怎么讨呢?”
“用命数来讨,夭折你的阳寿,或是将不好的命运分派过去。”龙角少年自在地说,“都说善恶自有定数,皆是这个道理,可是其他账都不好算,只有这个南石和他的弟子们最擅长。”
虽然听不太懂,也无关我的痛痒,我看着他两只银灰色的角,问,“我原以为你只是一条龙。”
龙角少年今日似乎心情不错,轻轻一笑,“南石帮我在人间找了个英年早逝的身子,半路截了鬼差,抢来这副皮囊,时不时地借来四处混迹所用。”
我故意说,“怪不得看你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想必这身子的心肝脾胃肺,总有一样不好的,这才油尽灯枯,早早送了命。你好生悠着点,别折腾坏了哪里,将命搭了进去。”
他说,“你不必为我忧心,此人在世间,是因为思绪太过,常日黯然神伤,抑郁寡欢而死。这身体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皆是好的。”
我不服气,“即便灰心丧气,也要有个死的由头,比如上吊、割腕、跳河,或者不思饭菜,活活饿死的,这倒干脆,五脏六腑全都熬坏了。所以,这皮囊内外,终归有块腐朽之地。”
我站起身,看他红润的脸,不像患有什么顽疾,又绕着他一圈打量,拎起他的手看看手腕,有道不深不浅的痕迹,像疤又不是疤。又在他脖子处看了看,也没印记。我不解地嘀咕道,“到底是怎么死的呢?竟然早不到一点痕迹。”
他倒是木讷,懵懂地看着我,这会儿他又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全然没有我要杀南石那一刻的愤怒,我轻拍他的脑瓜说,“不然是笨死的?”
他锁紧眉头,我又拍了拍他的腰,“肾不好?还是肝不好?”
本来靠在树下的南石突然忍不住一般,噗嗤一笑,我和龙角少年转头看他,他笑着说,“就这么看不上我这个神仙的能力?”
看他神色自若,只是脸颊还有些余病的苍白,想了想问,“死总有死的理由吧?”
南石站起身,拍了拍肩上的泥土,“你就当这个身子什么毛病没有,是我阴险狡诈,勾走他的魂魄,让这个凡人白白冤死的,好吧?”
他终于醒来,我注视着他,虽然眼神锐利,可是嘴唇依然发白,我说,“想不到你这个神仙,这么不经扛,不过一把刀,就能让你昏迷这些日子。”
“我的命说硬不硬,说软也不软。要换其他小妖怪,我一定轻轻躲过。”他邪魅一笑,“只不过你手中的刀,能正好取我要害罢了。”
我不愿听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你要是能站起来,就赶紧带我去找姐姐。”
他又不说话,我一扭头,要离开,南石用手一勾,我脚下的路被抬起,像一个画轴,又转到他面前。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坦然模样,眉毛轻轻往上挑,沉醉时的颓丧气息早已化为乌有。
他靠近,摸了摸我的头说,“算了,毕竟我病重时答应过你,便要带你去地狱好了。”
他继续往茶馆那房舍走,我跟在后面说,“你不插手我姐姐的事,如今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
“那是我师父的命令,我哪敢违抗?”
我不讲理,“反正你去了地狱,要将我姐姐救出来。”
这话便是女人的好处,从前在海棠阁就是这样,明明坑了客人一把,可是几句话抚平了情绪,再撒个娇,先要个星星月亮,必是得不到的,退而求其次要几十两银子,客人便再没有推辞的理由了。这理法瞬间在我脑子里过了一遍,与水华她们不同的是,我确实希望他能把姐姐救出来,而不是什么谋略。
他回头看着我,想了想说,“你以为我真那么神通广大吗?即便带你去地狱,我也无法将她救出来。”
我说,“你这么一个高贵的神仙,竟也有救不出的人?”
他微笑着说,“从地狱里救人出来,就是与全天下为敌了,我可犯不上那个劲。”
我懂,不能继续追讨下去,男人最烦女人无休无止的要求,他回了茶馆,说,“我再歇两日,就带你探路。”
说完正好走进茶馆房舍,他靠着窗找了个躺椅,还没等我说什么,便倒头就睡。
我低头想再问几句,被龙角少年拉住说,“你让他睡吧。去地狱也要有时辰的,不是你此刻想就能去的。”
“那要等什么时辰?”
他指着屋外的那个水塘说,“等夜空从东西两头升起两个月亮,那水中绕出一个漩涡的时候。”
我只有等。就像当初在崆峒山,等姐姐修炼,等姐姐疗伤,等青林这个心上人的好时候。我看着一日日孤独的月亮爬上云霄,又失望落下。房里的那些书生依旧垂着头,如庙里的和尚一般,捧着书日夜翻读,时而走出飞去远方,时而回来,继续捧起木鱼。皆然无趣,而我只是等月亮。
一日孤寂,龙角少年坐在我身边说,“你听过地狱月亮的故事吗?”
我摇头说,“没听过。”
“南石说,地狱原来没有月亮,是一片阴暗的浑浊之地,几百年前人间有一朵蔷薇花,因为爱慕供养在他院子里的主人,放弃了凋零的宿命,选择做了一个花妖,既然为妖,就替这个主人做起了杀手,谋财害命、离间骨肉、欺善凌弱,只要能让他嘴角勾起一丝沾满鲜血的笑容,她都愿意去做。没几年,这主人就被鬼差提前带去了地狱,这花妖本来以为自己也能追随去地狱受罚,毕竟她的手上也沾满了善良的鲜血,可是却被分配到不同的监牢之中。花妖就问她,明明我与他同流合污,为何受的责罚却不一样?”
我说,“想必她与他为非作歹的初心不一样,她的主人是为了财、为了权或是为了色,而她只是因为眼中有他罢了。”
龙角少年点头说,“原先总觉得你笨,这几日看来,你的智慧全是被这傻憨憨的模样给遮住了。”
我问,“这个故事和月亮有什么关系呢?”
“这花妖受了一百年刑便出来,不愿去喝孟婆汤转世为人,偏偏要找到她的主人,可是地狱黑荡荡,哪里给她一丝光亮去找人呢?她询问了多少鬼差,又偷来了鱼灯笼,但是那么点光亮,在这浩荡幽魂的地狱,怎么找人?有鬼差悄悄告诉她,地狱原先也是有月亮的,只是需要成为无影之魂,将月亮架上车,拉到天空之中,这样就忽明忽暗地能照亮地狱了,看得清那些冤魂了。”
“那她找到了她的主人吗?”
龙角少年摇头说,“没有。这地狱的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就是她作为无影之魂,找她主人的时候。也没有人或鬼知道,她的主人究竟还在不在地狱,但她就这么一直找着,不肯停下。”
我感叹,“她也是傻,偏偏为这么一个不值得的男人,浪费自己。”
“对啊。多少年前,南石带着我也见过这个花妖,南石问她,你当年不过是一季开放的花,怎么眷恋起这么个狼心狗肺之徒?她告诉南石,那年春天,他见急雨打着蔷薇,便撑着伞蹲下,替她挡了一日的雨。正是因为他对世间所有人都是邪恶猖狂,更显得那一日的伞弥足珍贵。如果一个人对天下所有人都好,那么对你的好也就平淡无奇,相比之下,那一日的蔷薇才是他在人间唯一怜悯的时刻,而只有她,享受过他的偏爱。”
虽说是歪理,倒听来颇多感触。姐姐痴迷于青林,不也落得个地狱妄生的下场?相比于这朵受过一伞之恩的蔷薇,青林那头还有个无处安放的伍姑娘,虽说是蔷薇嫂子的陷阱,可他毕竟也跌入过此计谋。到底谁更不值得,无人判得明白。
我转头看那熟睡在躺椅上的南石,不知未来的路,是陷阱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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