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在一片湖下一动不动,抬头看,这湖不深,能看到湖面波澜的光流动,拨开周边的水藻,向湖面游去,隐约看到湖面铺着一道石桥,在不远处一弯抬起的拱,行人如织,倒像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人间。
我不敢出去,怕是什么幻境,也许猎人就躲在桥墩下守着我,在跟着几个壮汉等着扑杀我,烧一桌流水宴席。我躲到湖上一条阴影之下,悄悄探出头查看,这湖面竟是一片桃红色,果然异样,那阴影是一条浮于湖上的石桥遮挡出来的,那下面应该安全。
我将郎方抱着游去石桥底下,低头问,“你怕吗?”
他摇头说,“不怕。”
我说,“等没人的时候,我再出去打探下。”
听着湖堤上热闹的声响,像是春日里海棠阁姑娘们赶集的风光,活泼而灵动。于是我等来了夕阳晚霞,照的湖水烫灼,人声渐渐散去。我慢慢相信起来,这果然是人间。
我现在既找不到地狱的入口,也不知厎阳山在哪。盘算一遍,我首先要寻一个新的身子,好重新做人,同时躲过南石来人间寻我的纠缠。第二,找到那棵人间最盛大的海棠树,然后等着姐姐从地狱归来,与之团聚,共话人生。
但是第二日清晨往外探,就看到一棵直顶云霄的海棠树,一山之宽的树干,闪着耀眼的朱砂色光芒,照在湖面的桃红色光泽就来源于此。记得那一次在映霁天的法术下,也将海棠树拔得如天高,坐在上面俯瞰人间,好似腾云驾雾。而眼前人间这棵树,竟比那棵树还要更高、更雄伟,我抬头仰望,只感觉自己渺小。
显然第二件事我先完成了。
人间的光明居然不是太阳,而是这棵树,树冠上的花闪出金色的光芒,照亮人间,之后又渐渐暗淡下去,便迎来了夜晚,树睡着了。但是人们好似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天地,也许打他们出生起,这日复一日的光亮就是从这海棠树而来。这样我便不用再去找,只在这里守望,等着姐姐便是。
我躲回桥底,日日看着来往赏春的人群。郎方嘟着嘴问我说,“姨娘,我现在是人吗?”
我不想让他乱跑,笑着骗他,“不是啊。你现在是人间的一个小鬼,你走到街上都没有看得到你。”
“那怎么办?”
“多吃点人间的食物就好了。”说着我用手变出一碗卤牛肉,郎方一脸兴奋,用手抓着狼吞虎咽。我看着那碗上的油光,想到灵峰说与我的话,原来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南石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他会不会寄予一点相思在我身上?纵然我胡思乱想,在眼下,我决然地要离开他。
我开始在桥上搜罗,找一副好看的皮囊,必定要深思熟虑一番,重新唤起我的精气神,他日再遇见重振旗鼓的姐姐,必定吓她一跳。
我们两个坐在桥下,看着春日来往赏春的姑娘,艳若桃李、千娇百媚、各有风韵,好不花眼。郎方问我,“姨娘要找一副怎样的皮囊呢?”
我想了想说,“要找一个孤独冷冽的,那种遗世而独立的女子。”
郎方眨巴眼睛摇头,听不明白的模样,正好桥岸走来七八个女子,走在最前头的年资长点,桃子模样的脸,将发髻梳得最高,郎方指着她说,“我看她就挺好的,左右逢源谈笑风生的。”
我撇着嘴,拿出我在海棠阁积累的看人本领,说,“你看她那对眉毛,都画到后脑勺了,像被人勒住了一般。而且她身边那些姑娘,也不见得有谁是和她交心的,她不过仗着自己年长,硬将她们拉拢过来,好显出她的气派来。”
郎方说,“这我可看不出来。”
我揉揉他的脸,心想,你才六岁的孩子,我都多少年的老妖精了,这点世道还摸不清楚么。
我手一招,打起一阵临时雨来,雨点打在那人脸上,将那脸上的胭脂粉饰全部洗了下来,竟像泼上了一碗骨头汤,融化的眉毛似一流乌黑的调料,将整个脸化成了老虎的花纹,只见她捂着脸往前跑,撞倒了前面的一个妇人,自己摔了个底朝天,而刚刚身边的其他姑娘,只有一个挂上了忧心,上前扶她起来,其他人都三三两两地偷笑,看杂耍一样。
郎方笑着捂着肚子说,“那可太有趣了!姨娘你好厉害,呼风唤雨的,像个神仙一样!”
我得意地说,“我当然是个神仙!你姨娘还有更厉害的呢!”
他兴奋地问,“是什么?”
“等晚上吧。”
到深夜,海棠树上的光都暗淡下来,我和郎方从桥下爬了上去,坐在桥头,城门已经下钥,这会儿没人出来赏湖,我一手召唤出无数的烟花绽放在天空,青的黄的紫的,彩虹一般绚烂,郎方看得直拍手,这是我这些年偷偷积攒的技能,虽然比多少年前只能变成一块石头要高深许多,但是离姐姐当年的法力,还是差了一大截,不然我也想腾云驾雾,游览山河,挑一个清幽的地方独自修行。
伴着烟花绽放的轰鸣之声,城墙上渐渐挤满了人群,她们似乎以为这艳丽多姿的烟花来源于神祇的祝福,纷纷低头祈祷。
郎方巴望着我,问,“姨娘,这烟花能不能给我玩玩?”
我说,“别闹,你弄不好,只怕要引火烧身了。”
郎方撒娇说,“姨娘给我小小的玩,放在手心里的就行了。”
看他百般纠缠,想着他在地狱吃了不少苦头,总得给他添点人间的乐子,便想到一个坏主意,我将他变成一头小猪,然后在脖子系上一根绳子,再变出一束烟花插在上头,点燃后,那噼里啪啦的火花就在他眼前绽放,郎方激动的四蹄乱跑,流着一嘴的哈喇子,像极了我当年在天界猪棚的蠢样子。
我坐在一旁,傻笑着傻笑着,竟然流了两行眼泪下来。低头看到郎方,我想到曾经姐姐身边的自己,抬头看着天空亮丽的灰烬,想到那个痴情的映山。
闹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日那些出城游玩的女人们还议论起来。一个绿翡翠金钗的姑娘问一个梳着堕马髻的妇人说,“昨夜烟花你看到了吗?”
堕马髻说,“本来我早睡的,被吵醒了,孩子非要拉着我去看,这才磨磨蹭蹭去了,又不能出城,在城墙上站了一宿,我这腰都要断了。”
“这城里哪来这么大喜事,你可知是谁家放的呢?”
堕马髻猫在绿翡翠金钗耳边说,“我听说是咱们皇帝出宫了,来海棠树这里赏春呢。”
“哦?怪不得昨晚的城门关的那么早,想必皇帝住在城外,不愿被打扰。”
堕马髻说,“听说这趟出行,还要一路招些乐师和棋士跟着入宫呢。”
绿翡翠金钗说,“说白了不就是充实咱们皇帝的后宫嘛。”
“这才登基一年,就耐不住性子了。”
“好歹她是先皇最宠爱的女儿,继承皇位的时候已经二十三了,此前十八岁的时候娶了一门丈夫,生了两个男孩,熬到现在也算久的了。”
她们路过石桥,笑声也渐渐淡去。女儿?听这番对话,这如今的皇帝莫非是个姑娘,而且为何是娶了一门丈夫?不应该是嫁吗?人间难道换了副模样,竟将男女颠倒起来?之后的日子我仔细观察,果然,这城里衙门的官差是女的,守着城门的士兵是女的,大夫是女的,连杀猪的屠夫都是女的,可偏偏又不是戏词里女人国的故事。我突然好奇,如果这女屠夫看到我,是否还能下得起手,往我的颈上狠狠砍下一刀。
果然如眼前这棵巨大的海棠树一般,人间是个浪漫的世道,但我心想,要是姐姐在的话,一定能够主宰这世道。正当我疑惑的时候,湖面上突然冒出了一只万年乌龟,他说,“这是位天上的神仙的造化。”
“造化?”
“是一位神仙,把人间拨弄成这副样子。”
“什么样子?”
“男人委身于女人的样子。他取走了男人身体中的一窍,送给了女人,所以才有了如今的世道。”
“哪一窍?”
“英勇。”这万年乌龟游到我跟前说,“这本是男人成就英雄的勇气和胆魄,但如今都给了女人,那男人浑身的力气也不过是挥舞刀棒的蛮力,女人有了英勇,就有了四两拨千斤的计谋和灵巧。”
“这神仙为何要这样?这不是违反了几千年的人间纲常?”
乌龟说,“那时候人间还是一片荒凉,似乎经受了几百年贪嗔和战事的摧残,大地即便有了新的生命,也显得青黄不接。这位神仙便说道,依我看,这个世道要换女人来当道才更有趣些,因而造就了如此浪漫风韵的人世间。”
又游来一只乌青色的乌龟说,“我听说的不是这样。传闻这位神仙曾经在人间历劫,回到天界之后,胸中发闷多少日子,享有一团未尽的缘分郁结心口,久而久之,累积成了一道顽疾。后来他听师傅之命来到人间打理,遇到个跛脚道人告知他,他在人间欠了一份婀娜袅袅的情意,留下的一场怨恨在冥冥之中不依不饶,如同附身一般。虽然他早已忘了此前的缘分,可是欠债都是要还的,而人间此般浪漫情怀,正是他补偿的。”
我更愿意听信第二个故事,这至少印证姐姐几百年受过的苦难,能够换上一段刻骨铭心。
似乎有了这么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晚上我游至那巨大的海棠树根下,舒坦地睡了长长的一觉。我梦见姐姐一身青绿的衣裳,躺在高大的海棠树枝上,旁边是青林一袭白衣长袍,翻着一本书,对姐姐说道,“羽扇姑娘,你说你从书中而来,可是我翻过这么多书,怎么找不到你的一点痕迹呢?”
姐姐脸上浮着海棠花似的红晕,指着天空笑着说,“你自然找不到我的注解,我从天界而来,怎么会留在人间的故事和史册里呢?”
青林问,“听说天界瑶台银阙、处处都是鸿衣羽裳,姑娘怎么又愿意来人间呢?”
姐姐说,“因为我在天界打量人间的时候,领略到公子的才华。所以便下凡寻一个机缘,好和公子相识一场。”
青林说,“哦,那姑娘岂不是要吃亏了?”
姐姐说,“我能吃什么亏?”
“人间的寿命均有定数,而姑娘从天界而来,便要活得无穷无尽。我在姑娘身边,昨日、今日、明日都有姑娘的陪伴,而等我天命将至离开人世,不就只留下姑娘一人。”
姐姐笑着打趣,“公子这便是你的不通了,纵然你离开人世,也有去处,我自然一路陪伴。”
“那我要做一只孤魂野鬼了。”
姐姐说,“或者做一棵树。”
“对。做一棵树,这样哪怕姑娘返回天界,每每回到人间的时候,还能落在这树上栖息,看到花开,也便想到了我。”
姐姐笑着抬头,用手去接那些落下的海棠花瓣,“等到那一日,你若做这树,我便化成这树上的花,每年春天同你浪漫一回!”
说到激动处,姐姐向天空甩出长袖,那些花瓣如同听了使唤,变成了五彩斑斓的颜色,如梦如幻,落成一场白日烟花。
我心满意足地醒来,又端详起路过的行人,突然有一位摇摇欲坠如水仙般的女子映入眼帘,约莫十七八岁,只见她偏着身子,瓜子般狭长的脸,一双丹眼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却藏不住一股子倔强的英气。她让我想到寂寞孤独时候的姐姐,总是扶着脑袋拨弄着窗台的花。
突然我有一个离奇又大胆的猜测,她不会就是姐姐的今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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