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水仙一般的女子,总是清晨时分独自在桥边转悠,既不像是赏春,也不是在等人,冷冷清清的看着湖面中的自己,好像天赋的美貌反而拘束了她。偶然掉两滴眼泪到湖中,连水下的鱼儿都游过去争抢那滴甘露。我化出一阵风推她,她不躲,只往风的方向倾斜。我化出一片雨,她抬头迎了几滴,也不着急回家,而是坐在树下,等着雨停。她日日往来于石桥,从未与旁人交谈,倒是顾影自怜,满怀心事。
郎方猜测,“姨娘,我猜她一定是有一番心愿,说予那海棠树听。”
我说,“可我也没见她对着那树叩拜祈祷,我猜是在此等人,就像我姐姐,为了她的夫君,等了几百年。”
我借个影子化作青林的模样,从她身边次次路过,居然掀不起任何波澜,甚至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我这下明白,她不是姐姐。
一日清晨,正当我在桥下酣睡,扑通一声,我原以为是自己从桥下摔进湖里,翻了个身又睡过去,直到郎方将我摇醒,“姨娘,有人掉进水里了!”
我看湖面果然一片涟漪荡到我脚下,睡着波纹找寻方位,我游进湖里,向那落水之地寻去,果然是那个清瘦的水仙姑娘,正如一条死去的红锦鲤,悠悠荡荡向湖底落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为了在人间积德行善,我马上窜去,步步靠近那落水姑娘,将她抱起送回堤岸,清晨湖边正是无人之时,我迷迷糊糊听见姑娘说,“别救我,我吐完这口气,就过去了!”
我冲着周围大喊,“救命啊!”
可是连更夫都不在,我将她抱起,想送去有人烟处,附近只有一处佛塔和荒废的茶馆,我拼命跑去,可是怀中的她渐渐冷去,直到冻成一团冰山。
我脚下再无力气,跌坐在地上,看着冰冷的姑娘脸上渐渐没了血色。我想不到,一个人死起来可以这么快,不像金蕊那般对弥生眷恋不舍。
郎方跑到我身边,叹气说,“姨娘,你不是要借一个人的身子吗?鬼差尚未来带走她,你也没有救回她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不如就用她的这副身子。”
想不到这个孩子比我还聪慧,这水仙姑娘既体面桀骜,我又不愿见她就这般死去,便下定决心,换她这皮囊再做回人,我也能从桥底自在地走出来。
我嗖得化成一股烟,挤进她的身体,全身像是被布料和绳索扎得紧紧的。我转头看着那个跟了我几百年的旧身子,心中怅然,应该好好与她告别,可是我刚蹲下来,那副没有表情和温度的身子就像一副烧尽的画,消失在海棠花瓣落满的空中,诗句一样,了无痕迹。
郎方看着我的新身子,说,“姨娘这下好瘦呀!习惯吗?”
我扭扭这灵活的腰说,“不习惯!勒死了,估计上吊就是这个感觉吧!”
他捂着嘴笑说,“多走走就好了。”
这身子依旧冰凉,我连打两个寒颤,赶紧对着海棠树照耀的光芒透透,晒干我这浑身湿透的衣裳。我牵着郎方沿着湖堤走起来,来了这么多日子,都窝在桥底下,这会儿正大光明的逛游,却心安理得。
才走完半面堤,一个黄脸老婆子跑到我跟前,像是责备说,“南安姑娘,远远看你落入水中,你这怎么湿漉漉的,太不小心了!”
看她一身沉闷的打扮,应该是这水仙姑娘的奴仆,明明应该是关切的话,却这副腔调,我说,“谁叫你跑那么远!又去偷懒耍滑了?”
她惊讶我的严声厉色,便马上像一只被踢乖的狗,换一张慈祥面孔,过来扶着我说,“小姐快跟我回府吧,赶紧换身衣服,别真的病倒了,多少人要跟着遭殃。”
此时又有位梳着两个短鞭的小姑娘跑到我面前,一脸慌张地给我打着手势,我看不懂,但看她面目的焦躁和自责,一定是在为我担心,还是个哑巴,不由得让我有几分怜惜的亲切,我摸了摸她急红的脸说,“我没事。”
郎方依然牵着我的手,那奴仆问,“这孩子是哪里的?”
我瞪着她说,“我落水的时候还是这孩子拉了我一把,你竟然没看到?”
奴仆怀疑地看着郎方说,“这孩子约莫才五六岁,怎么还拉得动你?”
我不愿编借口,硬顶回去,“怎么?还等你慢吞吞地爬过来救我,只怕我早就去见阎王了!”
她不安地看着我,我知道,一定是觉得这水仙姑娘的性情大变。我不在乎,有本事你长着一对神仙眼睛看穿我的真身。我也纳闷,刚刚我救人的时候桥边还空无一人,不知这两人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
还没走到城门口,上了辆宽大的马车,倒比海棠阁出行时那辆如床一般的车还宽大些,我看中的冷清姑娘,原来出身于大户人家。郎方看着我,仿佛在说,“这姑娘好像并不是遗世而独立之人。”
我张嘴吃了两口空气,告诉他,这么个大户人家,先狠狠吃上一笔,过些潇洒的富贵日子,再做打算。机灵的郎方一眼看出我的意思,低头偷笑。
马车路过三连大红牌坊,然后看见占了半条街的三扇兽头大门,两边又开了六扇小门,马车停下,我打量这朱砂色的砖瓦,与一路过来乌青的屋舍截然不同,我惊叹,原以为只是富贵,没想到这么富贵。难道老天看我此前人生地狱的经历太艰辛,这会儿补偿我了吗?这家底,我只怕两三个月也吃不空。
跟着那老婆子穿过三个院落,又拐过两个小门,绕过一个回廊,终于停在了一群眼花缭乱的妇人中间。
那奴仆问我,“姑娘先回房更衣吧?”
一路过来我身上都干了,正急着饱腹一顿,啷啷说,“怎么还不吃饭?”
可是除了郎方,这屋子里的人,好像都听不见我说的话,一个个只顾自说自话,我打量这老旧的屋子,正中一个牌匾,上面题着“雅人深致”的字样,下面的桌案上摆着两瓶海棠花,女人们围在青瓷圆桌一旁。
有个人我是见过的,正是那个梳着堕马髻路过石桥的夫人,她似乎年纪轻些,总插不上话。没人理我,我便自己坐下,这一屋子的男人,要么躲在女人后面不出来,要么瘫在椅子上没精打采,而女人们都长得像巫山巷的三娘一般,眼珠子一转,好似有一万个主意要跑出来。
我打量着四周的名画,东侧是《弈棋仕女图》,西侧挂着的是《内人双陆图》,似乎告诉我这个府邸与皇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终于一个老婆婆,几分崆峒山婆婆的亲切模样,拄着拐杖穿过厅堂,过来拉着我的手说,“我的乖孙女!听说你掉进湖里了,这是怎么了?”
我端详着她,虽然已年老色衰,可是还显露着年轻时的贵气和风流,衣着呈亮色,却披着绀青的一层纱遮住,倒不故意。
陪我回来的奴仆上去搀着老婆婆说,“老祖宗!都是我该死,那莺莺非要拉着我给小姐买糖葫芦,本来我眼睁睁盯着小姐,付银子时一下疏忽,小姐便掉进湖里了!我赶紧跑去才将小姐拉回岸上的!”
原来刚刚一路走在我后头的小姑娘叫莺莺,看她双脸急得通红,却蹦不出一个字,看来是个哑巴,也没办法替自己申辩,只顾摇头。本来坐在一旁的大婶上去就给她一巴掌,“你这条命都是小姐赏的,这会儿却偷懒,差点将小姐的命都给害了!”
这大婶脖子上有块红色的胎记,梳着圆椎髻,高高立着,眼睛锐利,看着像这老婆婆的长女。她说完又看着那奴仆,对老婆婆说,“还是家里的老人中用些。”
我算是看出这其中的端倪,这奴仆和那大婶串通一气,而我这个身子的主人,名叫南安的姑娘,生前一定是个任人推搡的好脾气。我冲着那奴仆骂道,“你放什么猪屁!这大清晨的桥边一个人都没有,还卖糖葫芦?我什么时候又是被你拉上岸的?你浑身干巴巴的何曾伸出过手?你也别看着莺莺说不了话,便拿她顶在前头,我到底怎么跌下水的,这会儿我是吓坏了想不起来,但凡我回忆起你的什么影子,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她们看着我精神抖擞、舌粲莲花,纷纷住了嘴,三三两两小声讨论起来,好像是怀疑我这副样貌的缘由。这老婆婆握着我的手说,“没事就好。以后可别往湖边去了,考状元还是第一位的事!还等着你带我们全家进宫谢恩呢!”又转头责骂那奴仆,“你以后别待在小姐身边!去后院扫茅厕吧!”
考状元?金蕊和水华在《花鸟冢》中要是知道有人期待我考状元,牙都笑掉了。
这时又跑进来一个青衣的小姑娘,对老婆婆说,“老祖宗快回去吃药了。”
老婆婆看着众人,用拐杖重重锤了地说,“都是一群没用的东西!”然后欣慰地摸了摸我的头说,“孙女你受惊了,今儿好好休息吧。”
等她走后,我转头对莺莺说,“走!带我回房间吧,气都气饱了。”
莺莺走在我前面,看她半边脸红的,不免心疼,让我回忆起原来牡丹坊里,青锁姑娘最喜欢打下面的小姑娘,就算是冬日,彩笺也总是红彤彤的半张脸。不过因果报应,有时也适得其反,让客人们更心疼,气得青锁姑娘牙痒痒。
刚进屋,便看到一屋子浩如烟海的书,两面书架已然是满的,书桌上还驮着一堆一堆的书。我不禁感慨,这投身的还是位饱腹经书的女子。从前我在南安城,也没见哪个上京赶考的公子哥看这么多书的,何况还是个姑娘,果然是要考状元的。怪不得刚刚我一开口她们都那副表情,从湖中爬回岸变成了这副荒郊野夫的面孔,自然有辱斯文,还是这么一个大家族的体面。
刚刚那个红胎记大婶站在院落中,想要进来找我又一脸踌躇,我悄悄问莺莺,“她是不是大夫人?”
莺莺点点头,我果然眼力不差,她一脸迷茫看着我,我解释说,“从湖里爬出来,这会儿头还晕呢,有点恍惚,对不上谁是谁了。”
她点点头,马上过来替我揉揉头上的穴位。
大夫人等来两个奴仆后,便进来拉着我坐下,送上一盘点心说,“饿了吧。吃点点心。”
我看着那巴掌大的青瓷碟上,放着一个米红色糕点,两个指甲盖大小。我斜眼看着说,“这怎么吃?你当是喂鸡呢?”
莺莺先笑了,郎方也跟着笑。大夫人意外我的反应,一脸讪讪地问,“哪你想吃什么?”
我说,“什么鸡鸭鱼都端上来,牛肉羊肉也不能少,最好还要有八宝饭加一个滚滚的锅子。”
这通话下来她更意外了,瞪着我问,“这都是你要吃的?”
人间美味我是馋了多少年头了,不愿和她争辩,“不然我要这些饭菜种在院子里,等着明年瓜熟蒂落摆满一桌宫廷盛宴,好孝敬你们的长命百岁?我这会儿饿得眼发直呢,速速让厨房准备起来!不然让外面的酒馆赶紧张罗起来,我这脑子都不转了。”
大夫人一脸疑惑,先是嘱咐身后的奴仆去准备,又问我,“你刁钻的口味什么时候又看得上外面的饭食了?”
我说,“怎么了?总有一两家好的。”
“府上的厨子都是老祖宗多少年前从宫里带出来的,咱家的人出了这门,都提不起筷子,你最挑剔,什么时候看得上外面的馆子?”
原来家底这么深厚,这女子怎么舍得投湖去死呢?我倒吸一口凉气,含糊过去,“我这不是饿傻了,只顾说胡话呢!”
大夫人缓了口气,起身要走,又在我耳边小声地说,“你要是实在不愿去考状元,西子城中有个世家公子,能文能武,是家中唯一的独苗,只要你肯娶了他,便坐拥那整座府邸了。”
说完她转身带着奴仆走了。刚刚她的话一窍不通,其中必有原委。况且我才不惦记什么西子城中的府邸,看这几进几出的府衙,我必要狠狠敲上一笔,带着郎方吃饱喝足后,再作寻找姐姐的打算。
大夫人果然会伺候人,不一会儿,几个奴仆姑娘们就上来摆满一桌的饭菜,看得我的五脏六腑都激动起来,像是天界猪棚放饭时刻,所有的猪冲着饲养官群情激奋的场面。我还没喝完一口鱼汤,就叼起了一口鸡腿,看着端上来的麻辣兔头,恨不得整个人都扑上去。莺莺在旁边看呆了,只顾着帮我把各色菜肴递到面前,我好不费吹灰之力地送进嘴里,连郎方在旁边都顾不得了。
半盏茶的时间还没过去,又一个妇人进来,莺莺给了比了个二,我眯着眼打招呼,“二夫人好。”
她坐在我旁边劝说,“你慢点吃。”
看我吃得正欢,她也吐露心事一般说道,“你命好,老祖宗疼爱,不像你姐姐,好歹也算是长孙女,结果偏偏那会儿我和大夫人同时生下孩子,她生了男孩,我生了女孩,因为嫉妒我,便造谣我与别的男人有染,虽然几年前终于找到那个男人,把谣言澄清,可是你姐姐与老祖宗始终还膈应这,这下真是冷落下来。”
她口中的姐姐,让我一恍惚想到了那个可能还在地狱的姐姐,她以为我是因为听了她的话才放下的鸡腿,握着我的手还哭了起来,她自顾掏出帕子擦拭说,“可怜你姐姐那个倔强的脾气,才华出众又聪颖过人,可惜爱上了一个不中用的书生,被那白净的面容给迷惑住了,殊不知那男人早有个青梅竹马的缘分,等着嫁过去呢!你说我恨不恨,就因为这件事,老祖宗更不待见她了,只说她是赔钱货,竟给别人装点门面了!”
这通话又像是姐姐与青林的故事,让我更为我那姐姐不值得了,眼泪一滴滴落下,这倒吓到了她,变戏法一般收起了眼泪说,“想不到你与姐姐的情分这么深,日后你们多走动,你也多指点指点她,带她多在老祖宗脚下伺候,我就安心了。”
说完便风光满面地走了,好像是特地过来把悲伤丢给我,自己倒痊愈痛快了。
眼前一桌的饭菜刹那间冷掉了一般,我一点胃口没有,本想来这里敲个竹杠,结果这里的女人比巫山巷的还烦些。我留郎方一个人吃饭,自己走到院落里,抬头看四方的天。这富丽堂皇的府邸似乎是一个囚笼,而这个水仙一般的女子,一定有一份深藏不露的悲伤,将她推进湖中。
还没等白日将尽,我便上床睡了。我梦见大夫人、二夫人握着两把匕首抵在我的脖子,一脸奸笑地看着我,然后是老祖宗,她满目慈祥地端着一个酒杯,上面闪着绿光,显然是一杯剧毒之酒,在太太姨娘的胁迫之下,我丝毫动弹不得,任凭我如何反抗,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祖宗将毒酒给我一点点喂下。
我喊道,“救命啊!别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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