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繁枝错节之中找了半天,可是这枝干粗壮,根本找不到那曾经的树洞,我绕着飞了五六圈,也没有任何线索,却在树中看到一顶从未见过的石轿。
如果石轿门口没有挂着的两段褪色的红绸,我一定会以为这是一口遗弃的石棺,也可能是尊供奉的树神的小庙,却没有香火。
我走进那石轿之中,里面狭窄,即便我现在瘦弱,也难以站立。突然轿帘由上而下一封,竟将我困在其中。我吓得用力捶那轿帘,可是却凝固成一道石门,无比坚硬。
“啊!”我轻叹,这下真成了一具石棺。任凭我施法敲捶,这轿帘都无动于衷,困在其中,如闭门思过,却让我安静下来,几百年的往事在我眼前闪现,姐姐、青林、南石等人的身影如皮影戏,在我朦胧睡意之时,轮番登场,如赶集样匆匆离去,一个个轻唤我曾经的名字,“珠花!珠花!”
我跌入了一个长久以来未有过的梦境。置身于在一片碧蓝的湖水之中,却能够自有自在的呼吸。一群群银灰色的小鱼围着我绕游,众星捧月。这是一种只属于我的欢愉,柔软的水和灵巧的鱼都在伺候我,我的快乐和兴奋飘上了空,成了一团不可消弭的烟雾。
我闭上眼,并不觉得这清澈亮堂的湖里有任何危险,相反,这让我彻底放松下来,几百年的辛苦与疲惫都将化成废弃的云,被湖水和阳光烧灼一尽。
我不禁感慨,“这到底是何处仙境,抑或是哪里修行而来的彼岸?”
我在水中遨游,水草和银鱼成了一段段最昂贵的丝绸锦绣,从我的身上划过,丝丝凉意,却勾勒出一阵阵暖流。轻浮的愉悦不断膨胀,让我放弃去思考这一切从何而来。耳边隐约听到了一片熟悉的笑声,飘荡在这一片丰韵的水汽之中,似乎是映山、岩桂和水华偷偷来了人间,在角落处给我准备着孩子们逗趣的惊喜。
我喊道,“映山,是你吗?别藏着掖着了,我知道你去厎阳山做了女史官,快出来吧,我想你好多年了!”
可是除了窃笑,什么身影也没有。我像是海棠阁唯一富贵的男客,所有的姑娘都前呼后拥围绕在我的身边,抑或又是那一日我见三个少年在珠花左右承欢,惹得她的欢声笑语。时而又像是滚进了映山和水华互相挠痒痒的怀里,荡漾着漫天的乐趣。
我手一指,这群银鱼竟听从我的指挥,顺着我指去的方向在水里飞了起来,我笑着鼓掌,“飞得好!飞得好!可不都得听我的!”我将指尖一绕,这些银鱼又打着转游了起来,我果然获得了无上的修行,获得了神的力量,嘀咕道,“我这不正是做神仙的料么!”
正当我得意忘形之时,才发现我的衣裳早已褪去,这里一定是厎阳山,映霁天正坏着心思要捉弄我,说不定就正在女姊宫的浴池里。我试图在这周围寻找一点蛛丝马迹,好印证我的猜测。我喊道,“映山!映山!是不是你化作女史官在此处等我,又将我从石轿中送来?”
可是水中说话,哪里有人能听见。这些银鱼似乎听见我的呼喊,我托至湖面,却看到一尊巨大的石灰色雕像,抬头仰望,却看到那张南石的脸,原来是他半截身子浮在湖面之上。
我嘀咕,“这难道是人间的一处寺庙,倒塌了他的佛像?”
这湖水毫无动静,不一会儿,那石像竟然睁开眼睛,像是沉睡的南石被涂上了石灰,我知道此刻我浸在水中,赶紧用手遮挡着肩膀,问,“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来梦中找我了?”
“不是我来找你。而是你闯入我的宅子,我本在前面的书院看书,刚刚两个徒弟跑去告知,有不知好歹的凡人跌入了后院的湖,我这才过来一看,原来是你将我这湖搅得如翻起了千层浪。”
“浪?我又能翻出什么浪?”
“可不是?你倒是找了一处难得的乐趣。”南石那雕像似的面孔活络开来,这梦境越发真实了,我脑中那些漂浮的不真切的快乐也消失殆尽。他指着旁边的楼台水榭说,“你看,本来我那几个弟子正在廊下读书,这下都被你淋湿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处精致的楼台水榭,三四处回廊,流转着精灵剔透的琉璃光色,几个花鸟城见过的书生全身湿透,正扒着石柱看向这边,南石马上扬起一瓢水甩去,打在他们脸上,“还不快走!这也是你们能看的!”
书生们慌张地跑走。
我羞愧地红了脸,好久没见他了。不觉得陌生和恐惧,只是难堪。南石说,“如若你万般不愿见到我,哪怕我乘着仙鹤来人间寻找你,你都偷偷躲起来。如今,却借着梦,来天上找我。俗话说的真好,等来的都是惊喜。”
我说,“我可没找你!”
“那是你嘴上说的。”南石猜测,“也许听了别人的话,要与神仙结缘,好助你极乐登仙,你于是想到了我,又去了什么神谕之地,便助你实现了愿望。”
该死的紫来,只有一张嘴本事最大,竟然将这话传给了天上的神仙。
他似乎能洞悉人间的动向。我问,“这是你后院的湖?”
“正是,这湖水本不是水,而是我晾晒在后院的衣裳,你游乐其中畅游自在,竟还说我来找你?”
原来我一直躺在他的衣襟之中,这让我感到无比的羞耻,他突如其来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倒成了那些半夜匆匆从闺房溜走的男人一般,既无耻又缺少担当。我看着湖里那些游走的银鱼,说,“瞎说,衣襟中怎么会有鱼?”
他笑着说,“那不是鱼,那是无数渺小的我,你方才一直在幻想与我朝夕相处的日子,所以才如此欢喜。”
“更是胡诌了。”我说,“你怎么又变成了鱼?”
“无论我是不是鱼。”他的神情像是闪烁着一个秘密,“只是你乐在其中,倒不愿离开了。”
我本想站起身,可发现自己已经衣不遮体。我说,“一定是你用了什么阴谋诡计,掳劫我来这里的!”
南石说,“你这会儿神智清明,倒怪罪到我头上。果然如巫山巷的客人一般,日头刚刚爬上床,就将旁边的姑娘弃作草芥。”
这么一说,我更害臊了,便一直要跑开,可是这湖底似乎突然捅出了一个窟窿,这湖水拼命往里倾泻,而我捂着身子,赶紧蹲下,生怕被南石看到什么。
他转身离开,笑着说,“我看与不看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结果那湖水似乎抓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淹没水中,一起被吸走了。我浸没在一片黑暗之中,刚刚发生的一切,被黑影一盖,封存地像是没发生过。
我醒来,却不是在那石轿之中,却是躺在了自己的床上,看到莺莺坐在地上,映着灯笼的光正在绣花,我问,“我是一直待在这船上吗?”
她先是摇头,然后做了个打盹的样子。我问,“你刚刚睡着了?”
莺莺点点头,我起身出船舱,端睿此刻竟也醒着,守在船头钓鱼,我有些害怕,他确实让我怀疑,是不是南石放在我身边的一只眼睛。我走到他身边问他,“你在这里钓了一晚上的鱼?”
他用眼睛瞟了瞟旁边的酒壶说,“还偷偷喝了一壶酒。”
我说,“这一晚上你可见到这什么人没有?”
他摇摇头说,“并没有。”
我问,“你在医书上,可有见到什么安神助眠的方子?”
端睿点头说,“那你是烦心难以入睡,还有时常被噩梦缠绕,时常惊醒?”
我说,“噩梦所致。”
端睿走进船舱,在桌上拿起一张字,写下了“生地黄、百合、枣仁、炙远志、五味子、女贞子、旱莲草、龙齿、珍珠母”等等字样,说道,“明早让莺莺去抓了药,一日熬上两次。”
我点头说,“你怎么不去做个大夫?”
他笑着说,“做大夫也是开门迎客的差事,与白茅、杜衡解人疑惑的生意都殊途同归,我等着有天能嫁给你,怎么好让自己见其他女子?”
他的坦然和自在抵消了我的怀疑。紫来路过听着,笑着对端睿说,“那我要祈祷苍天,让我再多病两回,不然你真的嫁给她,咱们这些病恹恹的骨头,再没有公子望闻问切的机会了。”
我回船舱继续睡觉,反复思忖,刚刚发生的一切到底是什么?我不敢告知任何人有关这个荒诞景象的内容,只能独自发傻猜测,但愿是噩梦一场,吃几副药就好了。
第二日醒来,还未来得及喊莺莺去替我抓药,杜衡过来告知,白茅不知为何也染上了那些侏儒花猪的花纹,任凭紫来如何拷问,他也一口咬定,从未吃过侏儒花猪肉。
我去白茅船上,打量他说,“你这手腕上的银镯子倒像是玄参的物件?”
白茅解释说,“这是他之前赌输了,留给我的。”
紫来说,“难道这病是这镯子传染的?”
端睿不说话,喂他喝下熬好的汤药。白茅日复一日地担忧,谢绝一切客人,可是除了偶尔有发痒的症状,其他不适一概没有。喝下那些补药之后,白茅的脸色更添上了动人的光泽。一周之后,白茅那艘船上的客人竟然还多了起来。
如去说,“也不知那是怎样的神医良方,城里竟然流传起来了。”
那一夜的噩梦渐渐淡忘,我只能操心白茅的病,“这怎么流传起来?”
紫来说,“城中的妇人们看到白茅日渐动人的神采,问他讨要滋养的方子,然后从莺莺那骗了过来。”
我问,“应该问端睿要才是啊。”
紫来说,“端睿不肯给。他说,我不是大夫,不过医书看得多,这病难以除根,药方也只是我一人的愚见,若流传出去,吃坏了人怎么办?倘若有人像玄参那样死去,将罪过都怪在我身上,岂不冤枉。反正道理说了一堆,就是一个不给。”
我说,“也有道理,不过莺莺耳根子也太软了,还是让人拿去了。”
紫来解释说,“是白茅嘱咐城里抓药的大夫,让莺莺去抓药的时候,留下了方子,因此那方子便传了起来。后来端睿公子知道了这事,生气了两日,再也不替白茅看病了。”
端睿的药并没有能完全治愈那些浮在身上的花纹,倒是让触碰到这些花纹的人,也感染上了。虽然不再呕吐,但是一到夜间,全身还是难免痒痛难忍,他们靠在树上摩擦,或者蹭着床头板,或者干脆浸泡在湖水之中。可是如若有病患真的浸泡在水中,第二日水里就会泛起淡淡的海棠花色,再过几日,感染这病症的人就更多了。
多情的姑娘说,“树上的海棠花凋谢了,倒是都长到人的身上了。”
虽然这病浪漫,可是还是有人陆续死去,白茅时而诚惶诚恐地留下一行行遗书,握着姑娘的手说,“我今儿只怕是不中用了,如果死在你怀里,我也学玄参一样葬在树下,你要时常来看望我们。”时而化成海棠城第一清明公子,将自己比作海棠树柔情蜜意的化身,“我想必正是海棠花上的树枝,眺望着人情冷暖,连手臂和腿也是用来开花用的。”
无聊的姑娘说,“你若是开花的,那我便是落花的。”
就这么一冷一热的,将海棠城的姑娘们折腾的,要么梨花带雨,要么言笑晏晏,最后都是流水的银子,丰足了望湖轩的俗趣。
我看着鸡皮疙瘩抖搂一地,对紫来说,“你说这花怎么从他身上落到她身上呢?”
紫来说,“鱼水之缘吧?用水将那花冲下,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开花结果等着来年的春天。”
我说,“你们倒是把这传染的病症道出了另一番情趣。”
“你知道白茅悟出什么佛语?”
如去问,“说什么?”
紫来说,“他说,人生苦短,不正是品鉴谁苦中作乐的方式最高明吗?”
如去不屑地离开,那是当然,佛祖的领悟,怎能比他人抢了先。正好杜衡过来说,“端睿公子在吗?白茅又吐好一会儿,还应该再服一剂药才好。”
我听到吐,竟也反胃起来。一开始以为是午饭吃多了,缓会就好了,结果一阵阵往上涌,我跑到船边,冲着河里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紫来不停地拍我的背,让我舒服点。担心地问,“你不会也传染上那花猪病吧?”
杜衡说,“可是南安姐姐这什么也吐出不来,和玄参、白茅的症状都不一样。”
我掀开袖子翻看胳膊,无丝毫痕迹,又撩起长裙,依旧没有那侏儒花猪纹路的任何迹象。
紫来说,“也许就是吃坏了什么,多喝点水就好了。”
她不明白,只怕另一个我最担忧的事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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