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路过了喧闹和车水马龙,紫来新奇地看着窗外说,“可能在海棠城待久了,看着这些走在地上的人,倒不习惯,想着他们怎么不晃呢?”

    一路上秋省官不说话,天恩官说,“我倒是觉得海棠城有趣,都活在水上,像水鸟一样自在。”

    紫来说,“即便是水鸟,也不能停留在水上,还是要找一个好枝头栖息。”

    我还沉浸在刚刚见到故人的复杂心情之中,他们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落得处刑的下场,唏嘘不足,如果我不是我,依旧是南安姑娘的话,又会如何呢?

    百思不得其解,这马车已经在一片威严的肃穆之中停下,终于到了这传说中的皇宫。

    城墙高耸,砖瓦都是一片淡淡的毛月色,像刚刚映上的夜晚,果然是属于女人的宫殿。从东边三扇大门的侧门走进,门口的侍卫询问一番,继续跟着天恩官向前走。各宫门口都站着三两个书生一般的男仆,像是那扇面上的人,还好他们窝在宫里,不然白茅和杜衡的风头只怕要被分去不少。

    紫来说,“这倒像是女人逛的巫山巷。”

    我说,“被你一说,我的眼睛都不知该落在谁身上了。”

    一路步行至皇宫的中央,是一座登天高塔,我跟着女侍卫一路上去,绕了一圈又一圈,塔顶大概两间屋子大小,窗户旁站着一个眺望整座京城的女人。她头顶一盏沙青色的帽子,滚着金色的边,全身霁色的长袍,像是整个皇宫的颜色冲淡了,映在她身上,袍子上绣着一条金色的凤凰齐天,好彰显她举世无双的地位。天恩官和秋省官分别站在她的两边。

    她还转过头,先问我,“你见到她们了。”

    我回答,“见过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见她们吗?”

    我回答,“为了让我害怕,让我心甘情愿地向你下跪。”

    侍卫们都笑了,那天恩官解释说,“吾皇可不是暴君。”

    女皇帝转过身,立马被身边的男仆扶着,坐在一个软绵的躺椅上,另一个男仆送上一碗汤药。她眉目清秀,却一脸蜡黄,一定久病不愈,缠绵于病榻。二十多岁的模样,倒活成了六七十岁的光景,因为瘦,那帽子和袍子像是大了许多。我隐约猜到她找我来的目的,那便是所有帝王的奢望,长生不老,救她此刻的病症。

    那男仆说,“今日风大,陛下还是应该早点休息。”

    她轻轻摇头,“我没事。”然后看着我说,“我从未有过旨意,要取你家人们的性命,是她们自己作茧自缚,将自己断送在从始至终,我只想问一个答案。”

    不知为何,她的眼神似曾相识,可脑中的姑娘们一个个生龙活虎,不记得有谁是这般病态,我问,“什么答案?”

    她给秋省官一个眼神,那秋省官便遣散除贴身男仆之外的所有人,这塔顶只剩下六个人。人走空了我才能闻到,旁边的香案一直点着安神的沉香。

    女皇帝缓缓道来,“在我幼年的时候,有十二个书童,成年之后,就统统被我母亲遣散,我偷偷留了一个在身边,可是最终还是被发现了,我听闻,此人被你的老祖宗,也就是先皇身边的红人,偷偷带出了宫。我登基以后,无论怎么找,也查不到任何线索,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每年前往海棠城,一是为国祈福,二是暗自查访此人的下落。”

    我说,“她们误以为是因为侏儒花猪而闯了祸。”

    她苦笑道,“你的这些家人,笨的笨,蠢的蠢,我登基这些年,要追究这件事,还能由得她们在海棠城,享受着先皇赏赐的富贵吗?那日我在海棠城,明明下令传你的老祖宗前来问话,她们自作聪明以为是个邀赏的机会,相互蒙蔽还抢在前头,将先皇赏赐的侏儒花猪俑到我面前献宝。真是荒唐!你说我能不生气吗?”

    “你本来是想询问那位曾经书童的下落。”

    她苦笑说,“没错。可是没等我找来你的老祖宗,她们却连夜消失了。”

    我说,“她们正跪在城外的刑场,你准备杀了她们。”

    她说,“是她们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发了一次怒火,她们自己先乱了阵脚,闹出了火灾,还用别人的生命去替换自己的逃亡,真是愚昧可笑!”她试探我,“如果你求情的话,我可以宽恕他们,去流放或是终身为奴。”

    她们之中还有试图取我性命的狂妄之徒,自然没有留恋,便说,“我不在乎,自然也不会求情。”

    她笑了笑说,“我欣赏你这冰冷的果敢,无论原因如何。”她对旁边的秋省官点点头,秋省官便将旨意一层层往下传,我站在原地,听她后面的圣意。

    她继续说,“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你了,龙井西施,望湖轩,你可真是做了一门好生意!近日又耳闻,你还会通天的法术。”她给旁边男仆一个眼色,“赐座。”

    于是我和紫来身后推来一人一把椅子,我们刚坐下,她便说,“听说你能登天,我不相信。今日见你,并不是要你施展什么法术给我看,毕竟你不是江湖艺人,我也不想要长生不老,但是我想要找刚刚我说的书童,无论他活着还是死去,我都要知道他的下落。”

    她对身边的天恩官示意一下,天恩官转身从墙边矮柜中抽出了一张画卷,摊开一看,那画纸上的泼墨男子,竟然长得和瓷面狐狸一样,我记得,他的皮囊是姐姐从书中找来的,“玉尘手不别,羊车市若空”。便问道,“这男子名为韩子高吧?”

    众人都皱起眉头,只有女皇帝一脸惊喜,“果然是高人!”

    天恩官却皱起眉头说,“可是他不是名为溪子吗?”

    女皇帝说,“那是他入宫后换的名字。”她看着我说,“这名字宫里人从不知道,你为何得知?”

    她认为我是通真达灵之才,我便提着嗓子,像海棠阁姑娘互相吹嘘,故弄玄虚地说,“我在画卷中察觉到他的气息,便约莫知道些寻找人看不到的东西。”

    女皇帝说,“那他是否尚在人间?”

    我说,“答案不会这么容易揭晓。这我需要时间,还要诸多查访。”

    “可以。”她说,“有个人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也希望你去拜访他。”

    “谁?”

    “我朝国师。”她说,“他正隐居在东方鹿亭,此人曾经在天界游历,时而会来到人间。”

    “那为何他不替你寻人?”

    “他说,人尽所长,也有不足。女人的心思,只有智慧的女人才能洞悉,他一介男子,任凭耗尽万千思绪,也无法找到。”她继续说,“那日他乘着蛟龙停在这扇窗前,说他在人间种下了一个慧根,落在海棠城,此刻正在生根发芽,日后能助我一臂之力。当时我只当他是说些无稽之言,没想到过了几日,竟听来海棠城关于你的传闻,所以招你来问话。”

    弯弯绕绕终于找到了原因,却让我心中疑虑,这描述像是我一直躲避的故人,但不好多问,如果这国师真是南石,如今倒不是他找我,反而成了我要找他。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嘟囔道,“慧根?”被紫来拉住手,生怕被人发现什么端倪。

    紫来问,“这国师可有明示,这东方鹿亭在哪里?”

    女皇帝说,“我也想知道这东方鹿亭在哪里,还等着你们告诉我。”

    说了一通话,她的脸色更黄了,脖子上无力气,瘫在躺椅上,闭了半会儿眼睛,终于攒了力气,继续说,“你去这窗边看看。”

    我走到窗边,俯瞰着四四方方的皇宫,各宫苑都在穿梭忙碌,倒显得这塔上多了分寂寞。像一块墓碑,而皇宫外的后山,像一个坟包。

    她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修这座高塔吗?”

    “为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国师,是在一个无法摆脱的噩梦醒来,看到他坐在那条蛟龙身上,神明一般凌驾于宫廷的上空,我问他是否来人间辅佐我的江山,他说他不在乎,只是有一个相爱之人,与他拌了嘴,从地狱逃了出来重新做人,如今他却找不到了。不过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却感受了绵绵情意。”

    紫来问,“相爱之人?”

    她笑着说,“我当时只认自己是天之骄女,以为自己身上系着再世为人的缘分,便问,所以你现在来到我了?”

    紫来替我跟了句,“他说了什么?”

    她不愿提及,“我也忘了。只记得他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像两盏萤火虫,鼻梁像小时候母亲带我去边疆那绵延陡峭的山峦,隔开两行秋水,头发成了春风拂过的杨柳,让人沉醉。虽然脚下那条蛟龙在空中闪着银亮的光,也丝毫掩盖不了他的光芒。”

    这个多情的女皇帝,说起来满面春光,果然有权力的人更有资格多情。而我泛起阵阵酸味,想用法术当下就让她死去,问她,“就为此,陛下任命他为国师?”

    “他根本不在意我给了他什么名号。自从那一夜过后,我就开始建这座高塔,我要试图靠近他,靠近这天上的神明。他曾经说过,越接近神明,心中的愿望也更容易达成。”

    这话不知为何,倒像在说我那个石棺里的梦,莫名竟红了脸。她看着我说,“所以听说你将那船飞到天上去,既然意欲登天,一定也有想要遇见的人。”

    我赶紧摇头,说,“没有。并没有。”

    她眼皮深重,似乎藏着万千思绪,还有多少男人萦绕心头。我正以为可以下塔,谁知她继续问我,“我听说,海棠城的花猪病是从你们船上传出去的?”

    果然还是麻烦上身,我回答,“并不是。只是我船上有个擅长棋艺的少年,在城里染上了病,不过他现在已经死了。”

    “哦。下棋的少年?真是遗憾。”她看了眼天恩官,对她说,“本来还可以和你切磋下的。”

    她继续问,“那现在海棠城还有多少人患这个病,又死了多少人?”

    旁边的秋省官看我不说话,便说,“你不必担心,只把你听来的如实说便是。”

    我说,“一开始,我船上的少年死后,听说城中也陆续死了三四个人,后来传闻有十余户家里都染上了病,可是除了两个过了七旬的老人死了,其他人都只有呕吐恶心等症状,依旧好好活着。”

    女皇帝问,“活着,但那侏儒花猪纹并未消失对吧?”

    我点头,“听说这病难以根绝。”

    她脸上的神情舒展,对旁边的秋省官说,“派京城的大夫再去瞧瞧,如果无伤性命,便传我旨意,海棠城的城门即刻打开,别把百姓们关着了。”

    秋省官将圣意传了下去。这女皇帝看了看我说,“不知为何,见你像是旧相识。你说的话,比下面文武百官说得还真些,所以不必拘谨。”

    正说完,又咳嗽了两身,男仆上前给她递了碗茶,喝下压一压。她掀起袖口,挠了两下,我隐约看见手腕处冒出红色点点。紧接一个反胃,她刚刚咽下的茶似乎涌了上来,天恩官也上手给她拍了拍,好让她舒服些,男仆也绕到背后冲着她脖子轻轻吹去,应该是出了痒症。仔细看去,这些症状倒与海棠城的瘟疫有三分相似。

    我厌烦她所述与国师之事,临时想出一计,“陛下是不是有顽疾在身?”

    她笑了笑说,“怎么?你不仅有通天释法之才,还有济世救人之道?”

    我摇头说,“只是有一个坏主意罢了。”

    这居然将她逗乐,她笑着问,“所有人都挤破脑袋要给我英明的谏言,你倒在此地要说个坏主意?”

    我说,“因为这坏主意也有好的一面。”

    她问,“你说来听听。”

    “我看陛下身患顽疾,急着招我进宫,意在找到心中的影子,消解多年的疑惑,是担心自己缠绵病榻,恐有岁月遗憾。但找人需要时间,况且现在全无音讯,连国师也不知游历何方,我担心这不是几天数月可以实现的。”

    她脸色一下严肃,“我还没给你下一个死期,你倒是画地为牢?还是说你只是个江湖骗子,好借着进宫的由头,准备在京城骗些银两,然后逃跑?”

    紫来拉着我赶紧跪下,我说,“我是担忧陛下的病,所以建议一病换一病,好有时间等人。”

    “一病换一病?”她感兴趣,“你们先站起来,仔细说来听听。”

    我说,“海棠城的花猪病,最早是急病,是因为没有对症的药,可是几个月过去了,城里的大夫已然调出适配的药方,虽然不能药到病除,那海棠花猪的纹路还在,但是能了却大多数的症状,身体也算康健。刚刚吾皇说身上泛起了红点,一物降一物,病也是如此,如若海棠花猪的纹路占下这些红点,不就将一个急病换成另一个急病,再将这急病逐渐调理成慢病,也许是个法子。”

    紫来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说,你倒是为白茅铺了一条前程似锦的阳关大道。我想告诉她,想用这个病捏住她的权力罢了,她生与死,与我相干?

    她低下头说,“这要让我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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