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下去,京城像一桌热火朝天的珍馐美味,东边池塘是一锅汤浴绣丸肉,西边菜市场是一盘通花软牛肠,南边皇宫是遍地锦装鳖,北边渡口是升平炙,旧人在此等候新的风潮。人群像一个个糯米丸子,要么漂浮在汤面上,要么盛在汤勺上预备入他人之口。
看着热闹,却如煮沸一般,偶尔听到一句叫喊,“要亡国啦!快跑啊!”可是乐坊酒馆依旧歌舞升平,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只是时常有不同势力的官兵将人带走,甚至等不到拖去审判,就在街头处决。人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不安的局面,有的仓皇出逃,也有的趁着动乱,进城谋求一番前程。上次离开的时候,是一片炙热的繁华,而如今烟花落寞,只留急躁的慌乱。
远远地看到皇宫的高塔之上,女皇帝脸色萱黄,双眼炽热,像快燃尽的炭,坐在屋檐上,旁边守着穿着鹅毛大氅的白茅,我问,“怎么了?中秋早过了,还在赏月吗?”
金蕊说,“此生的水华倒是平添了不少忧愁,这寒冬天穿得那么单薄,也不怕风一吹,将她此生的帝王之命给带走了。”
我看她一副重病模样,“我看她病入膏肓,一定高烧不退般燥热,所以才坐在外面透风,好舒服些。”
女史官说,“算起来水华在人间的气数将近,也就这两天了,她张望这京城,是想跟着这满目疮痍的京城一同覆灭吧。”
岩桂说,“那我们此番来,也算送她一程。”
因为这句话的提醒,我再细看这车水马龙的热闹,像极了当时巫山巷天黑后颓废奢靡的日子,看不到天亮清明的清晨,人们就算花光银子,耗费了精力,也不过一死,难不过活着。
南石不知为何,突然捏紧我的手,像是在给我面对人间生死的力量。我看着他老实巴交地坐在我前面,强忍住不笑。
岩桂喊道,“我看到紫来了,她正站在皇宫外呢,像个三娘一样。”
映霁天指挥道,“走呀!我们也去经历经历人间繁华!”
于是众人牵着猪群往皇宫奔去,这些灵巧的落在人间变成一匹匹马,混在京城来往如织的人群中并不起眼。倒是紫来眼尖,一眼看出我们与其他人不同,提起眉毛,好似乔婶要提着锅铲来打人。
女史官先下马,走到紫来跟前说,“你眼尖,知道是我们来了。”
紫来吹起眉毛,“你们倒是合起伙来,要看我在人间的笑话不是?我要是个普通的凡人也就随你们糊弄,好歹是只在人间混迹了几百年的黑兔精!”
岩桂上前拉住她的手说,“映山去厎阳山做了女史官,看你在人间有一番作为,也想来沾沾你的荣宠。”
紫来故意说,“我艰难的时候不想着来帮一把,这会儿倒是来沾我的光了!”说着又看向我,嘟着嘴,“你偷偷走了,留我□□那两个少年,我在这京城孤家寡人,又要照顾白姐姐和郎方的饮食起居,又要给病公子们牵线搭桥,几日才得合一次眼,不曾辛劳死!”
女史官拉过她的手说,“她们都是坏人,只有我心疼你。”
紫来回转一笑,“走吧,我带你们进宫逛逛!”
注视着越来越多的马车在皇宫门口停靠,往来人等手中都拿着印有海棠花的信封,侍卫查明身份后,再由宫内的人一路带去,既像赴宴又像是进贡院考状元。紫来与侍卫首领打招呼,领我们进宫。我笑着说,“以前你笑我,我看你如今才要做护国夫人!”
南石在一旁问道,“她笑你什么?”
紫来看看南石,再看看我偃旗息鼓的肚子笑道,“我不敢笑什么,有人吃多了腻着了直吐,又惦记天上大神仙的本事,才闹得满城风雨。”
我不服气,“不闹出事,你如今怎么在京城出风头?”
紫来故意对南石说,“说到底,我们沾得都是您的光!”
南石听得糊涂,跟在我旁边像护卫一样跟着。路过各宫各院,皆是寂静,与宫门口的宾客来往截然不同,路过不少手拿海棠花信封的人,疾步向深宫走去。岩桂好奇地问道,“怎么不见那些病公子?”
紫来看向高塔去,对我说,“你走后,那女皇帝真的采纳你的法子,用花猪病来换过她的顽疾,这便给了白茅献媚的机会,至那以后,花猪病在京城渐渐成了富贵之病,达官贵人、风流雅士皆以此病为上品,一年间闹出多少风波。可是病终究是病,半年前有些病公子的症状急转直下,治不活的裹了一把草席随便埋了,恃宠而骄的病公子惹了权贵的成了阶下囚,鲜少有飞入富贵人家的命。终究看作是贱命,玩耍戏弄了大半年,还真把你看作那名画古董?到如今,这病的热闹已散去大半。”
岩桂疑惑,“可是这城中似乎依然以海棠花为尊。”
“毕竟这女皇帝还病着,这份显贵就无法磨灭。”紫来娓娓道来,“海棠花要成了国花,白茅日日陪伴在女皇帝的病榻,杜衡沾着光,也成了这京城的显赫之人。”
岩桂问,“这些手持信封进宫的人都是去往何方?”
“皇家浴池。”紫来解释说,“这安神修养之地本来荒废了好多年,后来花猪病风靡京城,女皇帝的病也愈发缠绵深重,太医给她开了个疗养的方子,这病人泡在药浴中,就能舒缓身上的病痛和奇痒。”
我说,“但我看到那女皇帝和白茅正坐在高塔之上呀?”
“她的病已入膏肓,走与不走也便在这几日了。”紫来说,“不过如今这皇家浴池已交由杜衡收用,和天恩官正张罗这海棠花浴夜呢。你们看人人手上拿的海棠笺,就是请柬。”
听着荒唐,我念叨,“海棠花浴夜?”
紫来说,“原本是海棠花宴,女皇帝做宫廷赏宴,往后渐渐奢靡繁复,加了舞伎赌钱等等,今儿索性将夜宴挪至皇家浴池,更显尊贵。”
我说,“这才像她会做的事,不然我还以为她真要做皇帝。”
紫来握着手中的扇子问,“她?”
我像猜灯谜一般逗她,“你可知道她是谁?”
“是谁?”
女史官一下挤在我前头对紫来说,“她就是水华投身的。”
紫来的眼睛一下就明亮起来,“那么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我问,“说得通?”
紫来摇头说,“我冷眼看来,水华这个女皇帝聪明且有才干,励精图治,看着京城多少人私藏祸心,便心生一计,试图借着花猪病这个引子,找出文武百官中的善用手腕、谄媚奉承的鲍鱼之次。她让白茅背着她私下举办了海棠花宴,这夜宴表面上赏花,背后实则是白茅拉拢朝臣的手段,在觥筹交错之间怂恿人心。”
我说,“贤臣一定看不上白茅此类无学无武的受宠之辈,只有无用投机之人会落入圈套。”
“正是,海棠花笺本来是他们私下通信的凭证,女皇帝想知道是谁在对这个江山图谋不轨,又有多少人在朝廷中赖于充数。可是这差点让白茅丧了命,连带这杜衡还有这京城所有身患花猪病的公子们,也都差点都香消云陨。”
我问,“为什么?”
“要惩治贪官污吏和无用之人,自然先要杀了这个海棠花宴的始作俑者,才能拨乱反正,安国宁家。白茅是这一切的源头,是将花猪病从海棠城带来京城的那个人。如果他不获罪,那些清流之臣会明白海棠花宴是女皇帝授意蛊惑的,那这件事就不能真正平息。”
岩桂不服气,“你方才还说这女皇帝是水华,一切都说得通,怎么这会儿倒歌颂起她的英明了。”
紫来说,“但是后来,女皇帝治国安邦的决心还是败给了她的痴情。这么个精心准备的局,最后还是改了主意。”
“为什么?”
“因为她见到了一个人。”
“谁?”
“郎方。竟然和她惦记的书童长得几乎一样。”
原来如此,我说,“郎方本来就是韩公子的儿子。”
紫来点头说,“去年那一日我陪你来这高塔上,看到那画像便心中有数。我用郎方,本打算救下只差一夜就沦为阶下囚的白茅。水华一见郎方,便只认他是幼时书童的儿子,对她百般宠爱,终于糊涂起来,又明白自己时日无多,竟想将整个江山都拱手想让。”
岩桂说,“上辈子水华的命就是葬送在韩公子手上。”
紫来说,“所以你们说她是水华,我便明白了。那我也算对得起她,好歹最后让她见到了郎方。”
我问,“可是郎方一开口,一切不都露馅了吗?”
紫来说,“我用药让郎方暂时哑了嘴。不过不用担心,过些日子也就好了。”
我本想打她,这么利用郎方,可此时又气又悲,“唉。算了,她的命,也许就这几日了。”
经过高塔之下,却不像那日与岩桂见到的热闹,只有两个侍卫守着。人群继续向前走,我手握鹿吴轩偷来的药,竟然忘了正事,赶紧问她,“白姐姐呢?她这会儿在哪里?”
“现在已经子时,别说白姐姐,莺莺和郎方如去也都早睡了。你有事明儿再找她吧。”紫来拉着我的手说,“放心吧,有这天下唯一的花猪,她在这京城日子过得可舒坦呢!”
一路穿过花园,抵达皇家浴池,看着像一个温润的圆冢,相比之下,那高塔竟有点像个耸立的碑。门口人流如织,妇人们均有头衔身家,男人们皆有诰命,屋檐下站着一队太医候命,此时两个侍卫从里面抬出了一个昏睡不醒的人,三两个太医上前把脉触息后连连摇头,侍卫直接塞进了后面的一辆盖着白布的马车,催着车夫赶紧拖走。
岩桂感慨,“这花猪病最终还是将人磨死。”
紫来不以为然,“人活着就是赴死的,不过死法不同罢了。”
跟着紫来走进皇家浴池,穿过更衣室,只见浴池方方正正,两边站有手拿果盘茶饮的公子,屋顶金碧辉煌,像是曾经我和姐姐追着蔷薇嫂子去过的地方,那时候瓷面狐狸也还在身边,一心向着我们。
人们都浸在浴池里,一个个像是因为功德获得了女皇帝的恩赐,在这里尽享繁华。天恩官看着我们这群陌生人进来,显然已经忘了曾经带我见过女皇帝,穿着一身海棠花的抹胸长衫,拦在我面前,几乎没把眉毛拉上天,问,“你是谁?怎么没有海棠笺?”
紫来说,“她可是白公子和杜公子的客人。”
她倒一本正经,“没有海棠笺,就不能进去。”
突然一条湿漉漉的汗巾甩到她脸上,她生气地转头过去,却看到杜衡靠在池边浸在水中,看着瘦了许多,脸上透着过分的红,敞着胸,骂她说,“都说了是我的客人,还问那么多?”
天恩官不好发作,汗巾答答地滴水,她低下头,杜衡开口说,“看你这副狼狈样子,还不退下?”
许久不见,他倒是多了架势。杜衡举着酒樽,似乎有些微醺,看着我喊道,“南安姐姐终于来了!可好吃好喝着。”
说完转过头干呕两下,旁边的秋省官正伺候他,果然这病将他们的地位也抬上来。我问杜衡,“是不是病又加重了?”
他的脸瘦去一小半,说的时候两颊都凹进去,“没事,这皇家浴池可是一剂良药,里面还泡着中药和美酒,我夜夜睡在这里,总有一日会痊愈的。”
说完身上似乎痒起来,恼了两下,又全身浸到水里去了。我看他这副憔悴的样子,倒像是熬光了毕生的精血,随时就要一命呜呼。
紫来说,“死了也好,不然贪恋人间,不知要犯下多少错事呢,到时候去地狱有的账好算!”
我说,“我以前还说他乖巧。”
紫来说,“可不是!来京城一开始也是白茅的主意,他不过跟着,这京城的风云也是白茅一手翻弄的,可是他自从得女皇帝宠信后,倒一心一意起来,有意欲私相授受的女官们讨好他,他都只做表面文章,照顾的竟然是皇帝的颜面。倒是杜衡,一开始碧玉一般矜持,后来听多了富贵闲人们的奉承,再沾了不少白茅手中权力的光,将这京城的风云□□拨弄得人仰马翻,就连这皇家浴池,如今也成了他酒宴的歌舞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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