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着石栏坐,灵峰扶着南石躺在一边,看着映霁天将这里搅得风起云涌,好似她修炼了几百上千年的法力,都是要在这里尽其所长。
风如女人余欢的温柔,将这一片漆黑的废墟照拂出原本鲜亮的颜色,一切如新,正如我和姐姐第一次来的模样,青砖黛瓦,雕栏玉砌,只是没了以前的水,少了泛起的涟漪和光泽,像一张干巴巴临摹的画,暴晒过不懂珍惜。
我问,“记得以前这里四处都溢满了水,这会儿怎么都没了?”
映霁天说,“这水倾尽降落人间,成了海棠城的大湖,又怎么悉数偿还呢?”
一盏茶时间后,这鹿吴轩竟然完好如初,我问映霁天,“你将鹿吴轩恢复如初,倒像是给琉璃光做了件大善事。”
映霁天笑着说,“那可不能。你看这是什么?”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映山这位女史官正将几个藏匿之地的卷轴瓶抱在身边。映霁天得意地说,“琉璃光自认精明,躲在这卷轴瓶的字画之中。可是正如你和南石的遭遇一样,如今这卷轴瓶不也成了他的囚笼吗?”
我看懂她的意图,“所以你来鹿吴轩,并不是来帮我们?而是来报琉璃光的仇?”
“刚把你从画中救出来,就说这么没有良心的话,早知道就将那书多晾一会了。”映霁天佯装生气,“我不正好搭着这顺道的风,了却我的恩怨么!”
我只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便问映霁天,“你能这么轻松将琉璃光囚禁在画中?”
映霁天看向南石,反问道,“琼英不也不费吹灰之力,让那位呼风唤雨的大神仙遍体鳞伤地躺着?”
南石的脸色这会儿好点了,只是不反驳,无辜地盯着我看,好像抱怨是我连累了他的盛名。
我替南石说话,“好歹也是这位大神仙替你寻了这么好个时机,让你做了一只黄雀!”
映霁天走近南石,蹲下身子轻轻抚慰他的脸,拂出一片柔软的金光,只见南石脸上的伤痕立即愈合,脸色也渐渐红润。又将手移至脖子,轻松抹平刀剑刺过的口子。果然功力深厚,她笑着说,“我自当谢谢他,不然我也没有今日报仇的机会。”
你俩倒牵起了缘分,我看映霁天的手顺着锁骨再摸下去的时候,上去一把将她拉开,“好了,让他好好休息吧。”
女史官在后面也跟着拉开映霁天,劝她说,“没闻到酸味吗?你再治,南石只怕要下嫁去厎阳山,再等个几百年,眼前这妒怨之人修出了高深莫测的道行,不得把山给你推塌了!”
南石倒是替我打圆场,挣扎地站起来说,“本就是这点子面上的伤,心疼人用的。这会儿好了大半。不是还找药吗?快走吧。”
灵峰哪里拦着住,只能在身后乖乖跟着。
说到找药,就要找到那棵树。我的心思转回来,看着鹿吴轩恢复如初,眼下清晰,且空无一人,路就好找。我顺着多少年前第一次来时的记忆,走到东院那棵苍劲的梧桐树下,南石顺着树脚用力一掰,这树就硬生生拔起,露出树下一个青色的瓷坛子。
我取出来,看这坛子好奇,问南石,“你说这是什么药?难道青林早预见自己会变成猪?”
南石笑我天真,“自然不是,想来这是恢复本性的药,原本可能是给你姐姐准备的,如今倒好,自己先用上了。”
这倒是点拨了我,我问,“如果是为白姐姐准备的,那会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我不过猜测,怎么知道?”他眯着眼睛,像个算命先生,“应该是他从地狱来之后,去人间之前。”
我心生一计,好似蓄意报复,“琉璃光擅长炼药,不如在此将他的药全部偷走,也不枉我曾经从这里摔下去过。”
南石笑道,“果然因果报应,不报不爽。”
毕竟好久没来过,我绕了小半圈才找到那个药房,因为此刻无湖无水,过去方便许多,直接闯入药房,依然心有余悸,毕竟曾经就是在这里输的。南石这会儿轻松摆弄起法术,在指尖绕起一阵风,将那陈列的瓶瓶罐罐都召唤地漂浮起来,像临上战场的士兵。
我说,“这会儿你倒是精神了。”
南石说,“你这会儿倒是嘴硬了。”
药罐听话地一个个排队飞进了南石手中的葫芦,千奇百怪且工艺精巧。不禁想到上次与姐姐来这偷药,法术粗苯,落得一片狼藉。
从药柜底部飞出一个黑匣子让我好奇起来,因为盒子上刻着猪的图案,十分精致。我从空中接过,打开匣子,里面是个棕色小铝罐,我举起来闻了闻,问南石,“这药有一种异香,不像是来自人间的气味。”
南石罐子握在手上端详,“这药是害人的玩意。”
“为什么?”我不懂,“可药不都是救人的吗?”
他口中的话在说与不说之间,我推了一把,“别卖关子了,这药什么功效?居然还雕了头猪。”
他终于掰开口,“这药是惩罚用的。吃了这药,无论是人还是仙徒,都要被贬去畜生道,做一头猪。”
估计这药和天界猪棚的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还牵扯到我。我不追问,因为不想知道真相,只是单将这药收在袖子中,默默离开。
回到女史官身边,看着映霁天在这鹿吴轩踱步,她有些放松,在一处凉亭旁休憩,用法术变出了花团簇拥,她轻轻闭上眼,似乎沉醉于往昔。
我上前问她,“这是你第一次来吗?”
“第一次来。”映霁天点头说,“但这里一切竟然如同人间一样。”
她的眼神像是停泊在多少年前的良梦之中。我才想起她与琉璃光还有段纠葛,正巧碰上了我和南石去人间游历。
我感慨,“女人长情,纵然天地相隔,也挂念旧日时光,像一块旧抹布,污水中泡过千百次,可你放到阳光下照一照,依稀还能看出这曾是块绣着鸳鸯的帕子。”
映霁天用手挂出些人间的阳光,打在自己脸上,笑着说,“你如今懂事许多。那年炎热异常,岁音国王,也就是厎阳之魂对我宠爱有佳,便倾一国的财力,再累死了多少工匠苦力,给我建了一出行宫,名曰鹿吴山庄。”
我说,“可这里是琉璃光在天界的宫院。”
她解释道,“岁音国王日理万机,少去鹿吴山庄,便造就了我与琉璃光独处的时光,他种满人间的花,山茶、迎春、丁香、芍药,又不知从哪里引来了山泉,这山庄就像一块绣着鸳鸯的帕子,浸在水中。”
我说,“你也不亏,琉璃光来到天界做了神仙,终究还惦记过你。只是他曾经待你的真心,早就腌坏了。”
映霁天感慨说,“真真假假都无所谓,都过去了,只是今日看到了几百年前的景象,有点愣住了,这里居然和鹿吴山庄一模一样。你找的梧桐树原来也栽在东院,那时我总是眼巴巴地看着天说,要是天上落下一只凤凰将我带走就好了,岁音国王误解了我,以为我想成为皇后,他不知道我只是想离开这里,能与琉璃光长相厮守,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说完看着南石说,“这一切都因你而起,明明岁音国王得罪了你的师傅,要惩罚他,却偏偏把我牵扯进去。所以今儿借了你的手,也不过分。”
我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和人间寻常的姑娘没什么区别,只是她不可磨灭的过往沉淀更久,冷不丁地拿出来,竟觉得生硬,像凝固的石灰,轻轻一撞就碎了。
映霁天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说,“我还没伤感呢,倒惹出你这副凭吊的模样。走吧,既然找到了要,那咱们去人间吧!”
我环顾四周,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说不上来,也许刚从那书中走出,只看这一切都是假的。或许是更大的阴谋在等着我,比起来时的漆黑,眼前的一片亮堂更让我担忧。
女史官也过来拱我一下,像曾经在海棠阁催促我下楼吃饭,“走啦!”
原来此前引路而来的猪群也来了,飞到我的前面,映霁天并不眷恋这鹿吴山庄,已经骑上一头白猪,潇洒地说,“神仙们喜欢用灵鹿当坐骑,我今儿倒是要骑头猪看看,或许更是一番风味!”
女史官也坐上一头灰猪,我想到曾经姐姐骑着我乱跑在山野,心中欢喜,也挑了头桃红粉嫩的猪,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床褥子,然后对南石说,“你也骑一头吧?”
他摇头说,“我没有这天赋,不会骑猪。而且我身上还有伤呢,要是一不留神把我摔了,这可怎么是好。”
居然还看不上猪,我也不待见,“那么你让灵峰驾着你去人间好了,那多雄伟。”
他的脚往前挪一步,“我和你同骑一头也好。”
我说,“那可坐不下。”
映霁天用手一招,我身边的猪一下高出了半截身子,倒有匹马的架势,我冲她白了一眼,这些多手多脚的神仙,比催促上楼做生意的三娘更烦。
南石心满意足,“这下可好坐了。”
他先跳上猪背舒坦坐着,拍了拍后面的空地说,“你快坐上,不然人间又耽搁好些日子了。”
我和南石坐上猪飞离鹿吴轩,灵峰变成蛟龙跟上。映霁天一个回头,从猪身上跃起,手伸向天空的一端,轻轻一撕,天空成了一张贴在墙上的画布被揭下,而她成了个轻灵的舞者,将这画布一掀一盖,拓印在鹿吴轩上。
我问,“这是要干什么?”
映霁天的声音响彻四边,“这鹿吴山庄也不必留给琉璃光了,我带去厎阳山吧。”
我和南石看着那鹿吴轩成了一笔笔颜料,轻飘飘地染在映霁天手中遮天的画布上,院落楼阁,连着那棵梧桐树,依样葫芦地印在画上。如果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映霁天的技艺,还以为这鹿吴轩依旧鲜活在云朵上,而不是一张死气沉沉的《山水别院图》。
她的动作娴熟,只怕东方鹿亭再老成的仙娥也落不出这般气势恢宏的手笔。鹿吴轩腾上画布后,映霁天轻轻一卷,原本的仙山琼阁竟然就握在她的纤纤玉手之中。
映霁天回到那头白猪身上,心满意足地往前开路,这天上的云朵像是锅里的饺子,煮在一大盆霁色的面汤里,赶路的猪踩着一只只饺子,好比摸着石头过河,而这个猪群成了一个汤勺,搅出一片热气腾腾。
南石只管赖在我身上,劳我辛苦地驾着猪。人间也见过男女郊游骑马,都是女前男后,如今却颠倒过来。
映霁天看着有趣,“想不到你这位神仙竟然像个孩子!”
南石脸皮厚,“还好这条路不经过东方鹿亭,不然我几百年的老脸都丢尽了。”
映霁天在旁边笑着说,“这路不都是我比划出来的么!”
说着用手往天上一招,本来直往人间而下行的猪群,一下拐了方向,往东边去了,南石本来因伤还有些惨白的脸,这下捂出了猪屁股的绛红。灵峰游在一旁不吱声,满怀心事,不知是担心南石,还是有其他难言之隐。
果然,那个之前还在《花鸟冢》里被摧毁的院落,正渐渐靠近,映霁天将这路压得极低,稍稍掠过那画坊,还有那棵开得艳丽的梅花,悄悄溢出了这院墙。
女史官骑在灰猪上大喊,“岩桂,金蕊,快出来!”
岩桂听到叫唤,拉着金蕊从画坊出来,在院落里等着猪群降临,女史官伸出手要去接,果然这灵巧的猪飞过岩桂头上,两人就拉上手,一把将她也驾上来,只留下金蕊在下面跺脚,“也不带上我!”
映霁天看着发笑,指了另一头猪飞下去停下院落,像一匹马立着,金蕊心满意足地坐上,然后快马加鞭地赶上我们的队伍。
这猪群飞过棋室和书斋,院落和回廊间早站满了那群灵鹿化作的书生和仙娥。南石将脸缩进我的怀中,像一个刚刚出嫁的姑娘,而我倒是得意起来,单单拉出我这头高大的猪,绕着这东方鹿亭的上空又多飞两圈。
南石说,“我没被琼英那死神仙害死,今儿要被你这爱招摇的姑娘给羞死!”
我说,“这也没什么,我不过将人间的典故倒过来,来一场美人救英雄!”
我俯瞰这些脚下这些看热闹的男男女女,似乎都在雀跃自己敬仰尊敬的大神仙有了一个如意归宿,也为枯燥烦闷的仙侣生活增添了不少难得的谈资和笑料。
映霁天本来和猪群等在一边,只管看我们的笑话,这下远远地喊道,“南石大仙,你以后要么就将这东方鹿亭交由我打理,估计你也没脸回来了!到时候这些书生和仙娥都只管去厎阳山拜我的门下去了,我还嫌挤得慌呢!”
这下南石彻底没脸了,映霁天也笑得慌,说,“走咯!咱们飞去人间啦!”
离开东方鹿亭,传过绵延的云朵,眼前的雾渐渐透亮,人间渐渐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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