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这四面八方浮起了魑魅魍魉,像是曾经地狱的十六张脸,在这里繁衍出上百张惨白的面孔,它们习惯于恃强凌弱,在浩瀚中搜寻脆弱,侵蚀毫无还手之力的善良之人。它们是毫无怜悯之心的风,狂暴的雨,一阵阵一层层涌向南石。
纵然几次他想起身反抗,但是一旦那些刀剑匕首划过了我,他马上退而防守,将我抱得更紧。
我大喊,“你放开我,我们一起抵抗,怕什么呢!”
他不听劝,忍着一波又一波的侵袭,咬着牙说,“不怕,灵峰在外面会替我们抵挡。我们再撑一会,再撑一会!”
四周终于安静下来,我感觉南石双臂的力气渐渐松懈,可是双手还死扣着,生怕我脱离了他。他一手挽着我,一手用指尖在空中划出金色的圈,寻找这书中地狱的出口。
他说,“如果我能抵达东方鹿亭,也许就能找到解困的关窍。”
身负重伤的他实在吃力,踉跄几步不曾摔倒。我用力挣脱他的双臂,转身变成了一头身手敏捷的猪,将他驮上背,说,“别逞能了,你只管指明方向。”
我感觉他全身都放松起来,紧贴在我的猪背上,我能感到他的血渗出来,流过我的猪头滴到地上,来不及心疼,先解眼前之困。
他用法术在地上幻出一条银色的路,远处是一团模糊不清的云朵,我四蹄快蹬,也许迈过去,就能抵达东方鹿亭的另一个入口。黑暗之处亮起了点点烛火之光,那些回廊、书斋、棋室和画坊统统在文字之上重构。真是一个凶险的梦。
正在此时,空中印染出两行锈色的字迹,“哪怕是东方鹿亭,顷刻间也灰飞烟灭,连同里面恐慌的书生仙娥,摔成一滩滩烂泥,丢失往日之风采,一个个变成原本的样子,与南石一同坠落。”
触手可及的院落,突然在我面眼前一片片倾倒,楼台回廊失去了原本藏在云朵之内的根基,毫无预兆地崩塌,我看到那些书生和仙娥四处逃窜,刚摔出来,便变成了一只只灵鹿,发出阵阵鸣叫。
原来东方鹿亭真的有鹿,只是南石给了他们人的皮囊,我才未能发现。南石说,“她不能真的将这里摧毁,便在书中用文字过分臆想,好宣泄这些年的积怨。”
我变回人形,身量轻快些。看着这些灵鹿刚跳至南石周围,果然这脚下塌陷下去,南石挣扎出仅存的一点力气,伸手抱着我,可这脚下的深渊通往哪里?是人间还是地狱,抑或还是停留在鹿吴轩?
我只听得见风声,跌落的灵鹿们在空中踩出腾空的步子,用力顶在南石身上,救他于万一。
空中听到轻快而甜美的声音,随着字迹,说书一样,“南石想求饶,他抬头看向苍穹,祈求一个被原谅的机会。”
南石顶着风硬撑着,“只能在这书中胡说八道了,比白日梦还妄想!”
即便如此,可是这女神仙没能立刻要了南石的性命,偏偏留个活口。看来女神仙纵然心狠手辣,还等着南石一个回头,她以此要挟他,只愿南石能够低下他高傲的头颅。
失重渐渐消失,我和南石落到一处平坦之地,刚刚在身边的灵鹿也一齐消失。南石紧抱着我,他身受重伤,我虽关切,却不敢啃声,生怕夺了他大男子的面子,又惹出下一次不怀好意的袭击。
可是等了半晌也没动静,我终于问,“这是怎么了?”
南石说,“看来有人抢走了她的笔,来救我们了。”
外面果然没了动静,也许真如南石所言,灵峰在书外抵挡着下笔之人。
南石终于有机会照看伤势,他拖着身子,没有方向地走着,直到确认再无任何动静后,我才能挣脱他闷热的怀抱。
我拉住他说,“别走了,你可别死在路上。”
换作我抱起他,却染我一身鲜血,他竭力推开我。我却执意扶起他说,“这会儿还逞强。”
他说,“我可是无所不能的大神仙,怎么能被你看了笑话。”
这话让我即是笑又是泪,他见我眼眶闪烁,伸手抹去,“哭什么,这才多大的伤,还比不上当初你用匕首刺伤我那次。”
我脱口而出,“今时不同往日,那时候我讨厌你,恨你。”
他抬头问,“现在呢?”
果然男人就是这样,总要逮到个机会戏弄你一下,哪怕他下一刻要死了,看到你张皇失措的表情,他们也能含笑九泉。我问,“你就不怕死在这里?”
“以前怕,现在不怕了。”
“为什么?”
他笑了起来,“你还问为什么?不和你刚刚的答案一样?”
该死,这场面我以前在海棠阁见过无数次,姑娘与客人彼此玩笑的把戏,竟然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挑起。
我从身上扯下一条条缎子,像一个笨媳妇,横七竖八地将南石包得像煮过水的粽子,布料少又不会绑,松松垮垮地随时可能就散开了。
南石被我折腾得一阵阵生疼,唉哟地叫个不听,这会儿他倒是精神,说,“你这是让我打扮成吴道子《八十七神仙卷》画中的样子?”
我知道他在讽刺我,推一把他说,“那你自己站起来吧,等会我可就走了。”
书外传来一阵轻巧的笑声,让我们不得不警觉起来。南石往我身边挪了挪,竭力护着我的肩膀。纸上落出不同的字迹,如果说刚刚笔触锋芒,此刻却有些小家子气的娟秀,想来是换了个人写字:
“此刻,这鹿吴轩来了位袅袅婷婷、春风几度的世外一品鸾凤,长袖一甩,将那提笔作妖的女神仙打出了七丈之远。”
我说,“哪个不知廉耻的人来救我们了?”
纸上又落笔写道,“厎阳山钟灵毓秀,此前一百年,此后一百年,都难得遇见她。”
写到这里,我才明白映霁天来了,可是她这样拖拖拉拉,像牡丹坊青锁姑娘的大戏,又臭又长。我大喊,“映霁天!既然你在书外,就赶紧救我们出去!再迟些,这里落难的大神仙都要驾鹤西去了!”
这话把南石气得够呛,差点躺死过去。
纸上又写到,“俗话说,危难见真情,这两人本就长久相思,偏有一个痴傻,只将姐姐多年的委屈全部怪罪到另一人身上,而这个多情之人也粗苯,只一味做些没用的功夫,不但没让她欢喜,还日积月累,讨来了诸多埋怨。今日之事,看似遭人陷害,殊不知其实是这两人自作自受,倒连累了周围的人。”
身边这位骄傲的大神仙憋不住了,这会儿挺尸般的血气方刚,“谁粗苯做些没用的功夫了!”
才用了这一句话的力气,我看刚包扎的伤口又染红一片,我说,“你别怄这口气了。”
纸上又浮现了如下的字,“这平地起了一处楼船,像极了海棠城外的望湖轩,而离开《花鸟冢》的出口正在船顶。”
果然平地漂泊来一艘楼船,同望湖轩一样,却金碧辉煌十倍,反正是杜撰,巴不得把她那晶莹剔透的女姊宫堆在上面。可是此处不是岸,这船落在这里,连个上船的梯子都没有。再靠近些,见这楼船豪华,金雕玉琢,又挂满了名画,仿佛映霁天看我在海棠城招摇不服气,在我面前炫耀起来。
我艰难地扶起摇摇欲坠的南石,冲了楼船破口大骂,“映霁天!这人都快没了,你还张罗这些排场做什么?赶紧救我们出去!”
这次换空中亮起字迹,“南安姑娘这头花猪不思感恩,属忘恩负义之流,明知自身难保,还不思谦卑。愿其一秉虔诚、暮礼晨参,也学着惦念别人的好处。”
我看南石喘气都难,不能再和她扯皮,“算是被你逮住了,我谢谢你!等我出去了,在人间给你建一百座庙,好好供奉着你!”
终于等来行字,“船底有个角门,走出来便回到了入书之口,返至鹿吴轩之地界。”
顺着船头往两边找,果然有一道四方的缝隙,轻轻推开,看不见里面的路,远处却亮起了光,我转头看着南石,他果然已经走不动路,我暗骂,这个狠心的女神仙,还有脸对他一往情深,竟害成这副模样,果然得不到的都要毁掉,最好死在自己手里才痛快。在妒忌面前,无论是神仙,还是巫山巷的姑娘,都是一样的。
我蹲下来,将南石背起,想到曾经姐姐也这样背过青林,道是姻缘好轮回,这会儿也临幸了我。想到这层,我竟然不争气地笑了出来。
南石听见我窃笑,仿佛得了把登天梯,“你这差事,多少姑娘挤着要来送殷勤,我偏偏将机会给了你,你可偷着乐吧。”
看他伤势严重,我不忍把他丢下,只得将他背了出来。直到眼前的光越来越亮,如人间的日出。
我看见映霁天正坐在方才船舫的一侧,此刻的打扮轻便,像是随时可以下田务农的妇人,正挑剔地看着我。灵峰见状赶紧上来,头也不敢抬,看到南石负伤,他立马绕出一团草绿的光将他包裹,安放在船边的石栏后,此刻的南石也终于松去硬顶的一口气。我知道灵峰也羞愧,没能防得住那凶险的女神仙。
我上前想帮忙,却被灵峰推开,似乎在无声责备,一次次让南石陷入危险。他说,“没事,他休息一会儿,等会腿脚舒坦,回东方鹿亭便好了。”
他滴下眼泪,似乎比我更伤心十倍。我看无处插手,只能退两步远远守着。
映霁天走过来,笑话我,“当年我怎么没看出你也是个情种?”
我问,“你怎么来了?”
她笑着不说话,身后女史官走出来,像个女扮男装赶考的小姐,我知道她就是映山,我日夜思念的好姐妹,她先走到我的跟前说,“那一日你们来厎阳山打探青林在人间的时辰,我就想与你和白姐姐相认,只是事关你们往后的因缘际会,也关乎我在人间的际遇磨难,故而不发一言,后来白姐姐挟去地狱,你来了厎阳山的往生渡口,而我偏巧闭关修行,所以又一次错过,直到今日才能与姐姐相认。”
我感叹,“那一世,你过得极不容易。”
她自愧不如,“是呢。不知是吃了哪里的迷魂药,竟痴迷一个人到如此地步,倒像如今的你。”
她的嘴皮子依旧这般尖酸,要不是许久没见,我早将往事丢出来羞她。我说,“那你怎么知道我有难,又特意来救我呢?”
女史官说,“岩桂和金蕊去厎阳山找我,说起发生在东方鹿亭的事,想着你身边有南石,一定护得周全,一点差池也没有,于是插科打诨地说要不要去人间找白姐姐玩,好戏弄下她和青林那头花猪。正巧映霁天路过,说那鹿吴轩似乎有一团正邪之气在争斗,岩桂就说了你们去那寻药,映霁天说起鹿吴轩的弟子们多阴险,所以我们就来看看,不料真的看到那凶神恶煞的女神仙一手掐着那位少年的脖子,一手在书上奋笔疾书。”
我转头看打量灵峰,果然脖子上一道朱砂色的新鲜伤痕,他不吭声,只有百般自责,他看南石的疼惜眼神,似乎比我还浓厚几分,相比之下,我倒成了无情的负心姑娘。
映霁天推了一下我,“我来,是为了救你们。你们也太蠢,自以为戏弄了别人,殊不知早落入了圈套。”
我知道是那位觊觎南石的女神仙,便说道,“我明白她记恨我,就像门可罗雀的牡丹坊总想着法子要陷害海棠阁一样。”
映霁天说,“你在东方鹿亭将她耍得团团转,这份屈辱,搁在你身上,你是忍气吞声还是伺机报复呢?好歹这琼英也是个神仙,也该有她的体面。”
我似乎第二次听到这名字,“琼英?所谓玉之至美者,居然是这么浮夸的名字。”
提到名字,南石也睁开眼睛,多了几分清醒。我故意说,“哟!听到旧情人的名字,连伤都要好了。”
南石说,“我也不记得她的名字,怎么会是旧情人?你说她是旧的,那谁是新的呢?”
我嘴巴笨,说不过他。看着四下无人,我问映霁天,“这女神仙呢?你没把她擒住,还是说你将她困在书中?”
映霁天摇头说,“她跑了。”
“跑了?”
“那只灵鹿背上她,不知逃去何方去了。”
毕竟即便我在,更不能将女神仙束手就擒,无需抱怨,找药的事情排第一,便问,“可是药呢?还没找到药呢。”
映霁天笑着说,“差点都活不成了,你还想着找药。”
我奉承她,“你无所不能,一定有办法。”
映霁天笑着说,“有什么是我办不到的呢?”
说完将袖子一甩,抖搂出一阵莫名的风,只见这干涸的湖岸渐渐盈起了水,那船舫也一木一瓦修缮起来,添上了原本器宇轩昂的模样,楼台屋舍也从废墟中有秩序地飞起一块块砖瓦,重新搭起来。
我问,“这是倒转之风吗?”
映霁天说,“来帮你找药,自然有了万全准备。将这一切都恢复本来模样,不就有找药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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