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这高塔开始坍塌,地震一般抖动,砖瓦悉数掉落,这塔竟然变成一只苍劲的手,南石赶紧搂住我的腰,却被握紧的手指盖住,只能困在拳头之中往下坠,轰隆隆一阵,几乎砸到地面上。
原来这塔早成了琼英的另一个陷阱。
这一坠,只知砸碎了一个屋顶,我与南石摔进一个空旷的佛堂,马场一般宽阔,一面排满了上百尊木雕的佛像,面目百态,或喜或嗔,大气磅礴,可是却陈旧地落满了灰尘,只有几盏灰暗的灯,悬在四方角落。香案上的贡品已经褪去颜色,似旧年遗弃之物。
我说,“这皇宫之中还有这么个荒凉地方。”
南石说,“这是皇帝的祖宗们建造的地方,叫万佛堂,用来供奉天上的神仙,后来太平盛世,风调雨顺,皇室之人渐渐就来得少了。”
他低头看着手中断裂的荆棘,那琼英也不见了,我说,“看样子她又逃了。”
那佛像中居然发出琼英的声音,“我可不是遇难就跑的神仙。”
这话不知在讽刺谁,只见这陈列的佛像中,她的那一尊在右上角,在褪去的褚色中独有的一条朱砂红,旁边还有另几个熟悉的来自鹿吴轩的面孔,长满白须的驼背神仙,光头圆脸的神仙,还有那位假扮过我的女神仙,形态各异却死气沉沉,皆是鱼目之类。
我大声问她,“刚刚那只手是谁?”
“是谁无所谓。”她置身在佛像之中,“我敢来找你们,自然不会单枪匹马过来。”
我说,“也是。如果只是你一个,说不定我都能将你杀了。”
她从墙上走下,冷笑道,“这会儿你倒是神气起来,就因为在东方鹿亭你仗着他的威风,戏弄过我吗?”
正说着,旁边几张熟悉的面孔也从佛像中活现出来,他们曾经在海棠城外的屏山中想要青林的命,如今又找上南石的麻烦。我喊道,“你们的胆子更大了,陷害师兄弟不成,今儿却主动来找死了!”
假扮过我的女神仙说,“青林师兄不争气,又听闻琼英从东方鹿亭偷了些书,才知道那里并不是传闻中的金刚不破之地。人间如今这一通闹腾,似乎是个风口,将我们这些冷神仙,通通吹上去东方鹿亭。我才不愿待在这人间的万佛堂,做块死木头呢!”
光头圆脸神仙笑呵呵对着我说,“南石有你这头死笨猪拖累着,不正是我们的机缘巧合?”
南石甩出几条火红的荆棘,一条捆起一个神仙,像屠夫教训调皮的猪仔,将琼英拉得最近,说,“这万佛堂想必不只有这些死雕像,估计你们从人间地狱搜罗而来的各路魑魅魍魉,在这等着要我的命!可是我不怕,就算今儿琉璃光来了,我也先要你死!”
其他神仙也不帮她,琼英淡定地说,“你先别急着将我灭口,我找你身边的姑娘说一件事,说完了这件事,就算杀了我,也值得了。”
南石不动声色,用力将手中的荆棘一拉,琼英脖子上的血流得更急。她咽了一口血,看着我说,“我在《花鸟冢》中看到了一段令人惊叹的斑驳往事,所以特地过来叙叙。”
南石的眉毛闪了一下,手中的力收得更紧,琼英几乎喘不上气,跪坐在地上,却依然冷笑道,“就这么急着要灭我的口,是怕她知道吗?”
她艰难地向我爬来,临终托付般,终于说出来,“你当年贬入畜生道,去天界猪棚,全是因为你身边这个神仙。”
这话轻飘飘的,落在我这里却如巨石压顶,脑子像被一坛陈酒打碎,又疼又醉。我回头看南石,他原本泰然自若的表情此刻混杂了焦虑和惶恐,手中的荆棘似乎松乏些,只愣愣地看着我。
也许天寒地冻,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我问琼英,“什么?”
她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胳膊,“你曾经也是个自由自在的小仙娥,纵有天赋异禀,可是贪玩,不问仕途,不拜师门,只在云朵山水之间流浪,也没谁能欺负你。不巧遇见了南石,那是他几千年修行的低谷,仙路中缺一道女人自愿供奉的情债。他去人间寻过多年,可但凡精明的女人,谁会牺牲自己,垫上别人的仕途?多年无果,惘惘不得意,只能在东方鹿亭做一个卑微的养鹿官。”
我偷偷看了眼南石,希望他马上杀了眼前这个多嘴的女人,可是他迟迟不动手,像被告发的负心情郎。琼英继续说,“无聊在天界闲云间散步却遇见了你,见你眼中聪慧又有一份情痴,所以用尽手段,在天界和人间与你经历一番缠绵悱恻的往事,最后化作银河中两只银色的长尾鱼修行百年,这正是欠你情债的地方。此条倒影人间往事的河,一路往上却遇到一道石坎,南石借助了你的力量,才顺利跃过关隘,成就如今的大神仙,而你这条石坎下的鱼苦苦等了数年,最后被水冲走,堕去畜生道,做了一头花猪。”
后半段故事仿佛在端睿嘴里听过,当时只以为他编着好玩,没想到却是真的。四下皆静,我好似吃撑了,在巫山巷的街头听了个荒诞不经的故事,让人反胃,需要去媚男河吐一吐才能舒缓。
那几个被束缚的神仙,发出阵阵乖张的笑声,像是在讥讽我这只天下最笨的猪,在人间闯荡出这番无聊。光头圆脸神仙说,“原本你机灵过人,只是被南石所骗,贬去了天界猪棚,后来又不巧,连满脑子的智慧也被那白羽扇偷走,从此,你就真成了一头堂堂正正的猪,可是你去人间这么多年,也没明白过来。”
我依旧嘴硬,对琼英说,“你嫉妒青林,对南石求而不得。我自然不会相信你。”
她讥讽地说,“我不是好神仙。你以为南石曾经是什么好的神仙?他做的坏事,只不过比我们早罢了!得幸他为非作歹的时候,天界还没什么神仙,任由他胡来。到如今,只不过在你面前装出一副清白的无羁潇洒。”
我转头问南石,好似在鹿吴轩身负重伤的人是我,半晌挤出几个字,“她说的,都是真的?”
南石的表情和被戳穿谎言的男人如出一辙,两眼不知看向何方,想说什么赶紧弥补,可是临下却什么也编不出来。他伸手用小拇指轻轻在我手背上划了一下,我赶紧背过手,他无力地看着我说,“我能解释的。等我先解决他们。”
我只想离开这里,可是去哪呢,曾经的崆峒山已不知在何方,姐姐这会儿还傻呢。真是可笑,我与姐姐好的时候,南石在我面前说她的不是。如今我刚对南石有所改观,又有个神仙跳出来说南石曾经如何陷害我。
而我该相信谁呢?我转身要走,南石拉住我说,“你先别生气。”
我不知该说什么,愣了一会,摇头说,“这些往事我都不记得了,怎么会生气?我只是似乎明白了,你为什么会对我好,而我为什么一直要远离你。原来不是因为你与姐姐的纠葛,而是我曾经被你骗过,老天冥冥之中的感应,暗示我不要再入圈套。”
琼英笑笑不说话,脸煞白一边,对着后面的佛像一招手,四处的烛台都更亮了,那些暮色沉沉的木头竟然渐渐睁开了眼睛。他们一个个慵懒地走下来,如同大梦初醒揉揉眼睛,似乎在人间荒废多年,对琼英等几个等候多时的神仙说,“你们在人间多年,不曾得到什么,还不如让我们多睡一会儿。”
光头圆脸神仙说,“今儿有位大神仙光顾,等着邀请我们去东方鹿亭呢!快,先把我们解开。”其中一个神仙朝着佛堂吹过一阵风,那些荆棘听话地从光头圆脸神仙等几位退回南石的手中。
墙上走下的窝囊神仙陆续亮起眼睛说,“哦?那可是好地方。那今儿醒来不算亏。”
琼英恶狠狠地看着南石,“就看谁先杀了他!”
南石只是看着我,好似千言万语都倒进臭水沟。
神仙们见南石分心,悬在空中,摆出个旗型阵,纷纷使出浑身解数,电闪雷鸣、风驰电掣,像谢幕登场的艺人,用全部技艺来对付南石。卷起的风雨雷电,像是顷刻间要毁灭这个佛堂。身后三扇大门和两边小门被风推开,将堂内咆哮的风送走,挤进大雪皑皑。朝着南石飞来刀剑棍枪斧,藏在风雨中,闪着夺命的利刃。
南石看着我,却伸手一挥,将那十八般武艺统统抵挡回去,成了片破碎的刀雨。琼英自以为用我来击中他的软肋,没想到更激发了他的生气,南石转过头盯着他们,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你们这些拙劣的手段,竟然来招惹我!”
说完脚下一跺,眼前蔓延起一条火光,在面前立起一面结界,半边佛堂一下变成了这些神仙们的囚笼。火熊熊燃烧起来,这佛堂之中的柱子顶梁都是木头,不一会儿就烧个朝天。那光头圆脸的神仙绕出一团云雾,在屋顶开始下起暴雨,试图淋熄这场大火,南石自然有准备,双手一扬,这火如添上烈油,刹那将那大雨蒸发成一团水雾。
无用的神仙瞬间溃不成军,自然要跑,试图冲过这结界,丢兵弃甲要逃出来,可是刚跃过半个身子,那结界就笼成一条荆棘将神仙死死捆住,南石一甩手,一个神仙就被拉到南石脚下,他将荆棘一拉,将眼前这神仙当下拧死,在风雪中凝结成原本木雕的样子,只是血暗下,像只死在路边的烂马烂牛。
陆续跑出几个神仙都被南石亲手杀了,南石双眼通红,一副嗜血狂徒模样,喊道,“今儿就是鹿吴轩的忌日!”
偏偏这时候,挑事的琼英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南石生气地将冲到眼前的神仙统统拧死,喊道,“你们这般无用的神仙,早该死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般无情,往后退了两步,他转头死盯着我,眼睛冷酷而绝望,却隐藏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深情,他喊道,“你别走!”我不再逃走,不知是害怕他的杀戮还是等待他平息过后的一个解释,我呆呆地摇头,“我不走。”
我看着死去的神仙累满了结界,流着涓涓的血,染进席卷而来的风雪之中,像滴入一大锅清汤,渐渐将风雪染红。这缕缥缈的红,不是胭脂红,而是一种淡去的桃红色,这些鹅毛大雪又飞出万佛堂,亟不可待地扑向无辜的人间。
城里此刻一定飘飘荡荡竟然下起了红雪,本来慌乱的人群一定坚定心中想法,这雪是天下大乱的兆示。
无能的神仙比呆板地印在画中还无用,活着的全部后退,巴不得回到墙上,继续做那块朽木。南石大声地叫嚣,“你们的师傅呢!想必他也窝藏在人间吧!还不出来救你们?”
本来以为琼英这会儿总要现身,或者琉璃光来营救他的弟子们。可是一个熟悉的雪白身影走出来,隐隐约约地靠近我。竟然是端睿,这把东方鹿亭书斋的石钥匙,想来正是他偷去《花鸟冢》给琼英,也是发觉我与南石往事的关键。
我冷不丁地问,“你怎么来了?”
端睿泪眼朦胧,看着我说,“我在东方鹿亭读到你与他的往事,一声叹息,这是我为什么想要去人间找你,也是要和你一起逃走的原因。”
我不愿意相信任何人的话,只是皱着眉头,可是这里所有的眼睛,都在逼我,要我做一个决断,或是倒戈。我问端睿,“你相信那个女神仙?”
端睿问,“可是你们不是没死吗?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那原是南石写的书,为何受伤的只有他一个,你不怀疑吗?为何琼英这女神仙不将你们杀死在《花鸟冢》,还等着映霁天来营救?你要明白,这是南石的书,而这一切都在他精明的算计之中。”
我一字一字地蹦,“那你告诉我,南石是要算计我,还是算计她,或者算计你?”
端睿说,“也许他看中了你的能力,要将你变成一把钥匙,守在东方鹿亭上千上万年,或者他想踩着你,再过一道关隘,如同几百年前在银河里一样。”
南石那双沾满鲜血的手,一把过来掐住端睿的脖子,“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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