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东方鹿亭的事情,上前问端睿,“你之前不是藏在我袖子里?怎么又回来了?”
端睿自轻一笑,“我早就溜走了,你竟然没注意。”
南石掐他的手更用力,“只怕东方鹿亭背叛我的不止你一个!”
琼英的声音从那面佛墙飘来,“这把石钥匙不傻,只是被这误事的姑娘耽搁了。我倒佩服他,替我偷了书,本来好意再给他一条命去人间闯荡,只是他不珍惜,偏要来送死,为说一句话。”
我问端睿,“你想说什么?”
他双眼热泪,“活着,就在你身边。不在你身边,就在你要去的地方等着。没有你的人间,活个千秋万代又有什么意义呢?”
端睿这般温润的样子,像冬日里的一个暖炉,脸上流溢着米白的光,成了一个前世之人。南石气不过,用力一掰,端睿几乎断气,我拦在南石面前,几乎恳求道,“你就放过他,好吗?”
南石见我护着他的样子,更是恼羞成怒,直接拽起他的头,说一句,“不知从我书斋中偷来哪里的面孔,害我不说,竟如此挑唆!这种命就不该活在世上!”于是将端睿变回一把石钥匙,握在手里捏碎,撒在地上。
我蹲下身,哆嗦地捡起已成碎石的端睿,五味杂陈。我知道谁也救不回他,也不能下世为人,说着有趣的玩笑,生点孤傲的气。一阵卷过的风雪将这些碎石带走,我甚至能将他当个人,好好安葬的机会都没有了。
周围的一切都静下来,碍事的神仙们死了,他们铺在地上,和菜场被掏空内脏的鸡鸭鱼没什么区别,连恶臭似乎都是一样的,只怕再过半日,这里也要飞满觅食的蝇虫。
南石冲着那佛墙喊道,“还有谁没来受死的!不如早点赶上,好痛快点!”
并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恐惧的死寂和不明真相的风雪。突然风停了,墙角的烛火却更暗,地面腾起了一阵阵紫檀色的烟雾,渐渐变幻成人脸模样,原来是地狱的十三张脸开路,这会儿青林也不在,不知他们来寻谁的仇。
跟在十三张脸后头的,是地狱那位老朽的荼涙神。他依旧一顶金色的帽子,破败的旧年长袍,老态龙钟却不可一视的模样,似乎顷刻间,将地狱搬来了人间。他一到来,这万佛堂转场跌入他乡的深渊,方才神仙们的尸体也藏匿在这股不透风的黑之中。
琼英的声音飘来,“你再不来,我们都要死光了。”
荼涙神轻蔑地笑,看都不多看她一眼,“这里不死人,人间怎么会给我开一条路,让我从地狱过来呢?”
琼英说,“亏得我在东方鹿亭偷到的书,你才能知道南石从燕月丘前往地狱的诀窍,依葫芦画瓢,探条路出来。”
我恍惚记得燕月丘这个地方,当年南石被我用刀刺伤,正是在那疗伤,后来带我去的地狱。
荼涙神说,“天下的神仙都不愿与地狱交易,觉得那股子清高的仙风有千斤重,只有你识时务。”
南石看明白她们的勾当,怒瞪着荼涙神说,“当年在地狱,你在我面前曲意逢迎的谄媚样子,依然历历在目。我替你收拾了琉璃光搅弄人间的残局,今儿却这般恩将仇报?”
荼涙神说,“也许你还不知道,当年我就是中了你师傅的计,才从天界堕入地狱的,今儿你就算是师债徒还。”
琼英的声音,“你不知道,这天界的玉清真王就是南石,南石就是玉清真王。都是他做的坏事,借了个年迈之人的样貌,在人间为非作歹那些年,其实都是他一人所为!”
这话让我一惊,从未想过会是这样,可是我确实从未真正见过玉清真王,都是南石嘴里的话术。无论如何,这个时常伴我身边的男子,一定不是表面上的单纯。荼涙神听了这话,一脸意味深长的愁思,提起眼睛,恍然大悟一般,说,“那我今天杀了你,正好填补这几百年在地狱的憋屈了!”
南石说,“她说的话你也信,活该你只能守在地狱之中!”
荼涙神抬手轻轻一挥,这万佛堂漆黑一片,刚来时候的星点烛光,也一扫而空,然后掀起了遮天蔽日的袍子,扑灭了眼下所有的光。无数白色的小鬼从他的袍子中飞出,似乎要将这天地覆盖,变成另一个地狱。
荼涙神狞笑着说,“多亏了琉璃光和他的诸多弟子在人间荼毒,致使地狱挤满了冤魂亡灵,也让我有了报复人间的机会。”
小鬼们一只只跃起,像噩梦一样飞来,又像散落春野的蒲公英。此地绝望的黑加上小鬼们恐吓的呜鸣之声,原本的万佛堂哪怕皇宫都复不存在,只有恐惧和悲悯萦绕,像是道士作法的咒语,将我几百年的悲伤无奈都倾泻而出,只感到万般的无能、无用、无力。
小鬼们向南石飞去,南石手中青色的剑在空中乱挥,可是这些小鬼,刚被砍断,却又连在一起。但小鬼们并没有实际的杀伤之力,却将这万佛堂变成地狱离别的长亭。
我越是低沉,那些白色的小鬼便越是汹涌,像一只只被拉长的汤圆飘在空中。我害怕那些曾经死去的人又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带着一朵朵海棠花纹,与我讲述着人间的悲凉和无情。小鬼们向我飞来,成了久别重逢的故人,只是分辨不出谁是谁。我闭上眼,几乎能感到白茅、玄参、杜衡这三个少年,正变成白色小鬼走进我,喊道,“南安姐姐,你怎么不救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死去,但这花猪病不起先都是你带来的吗?”
我睁开眼睛,对小鬼解释说,“这病是玄参吃花猪肉而起,怎么怪罪到我的身上?”
一只白色小鬼发出声音,“你在天界的时候就是一只花猪,这病不是你带到人间的,还能有谁呢?此前人间的猪屁瘟不正是姐姐的伎俩吗?况且连白姐姐此生只记得你是猪,不曾记得你做过人。她最擅长养猪,是因为对你前世的记挂,奈何你这副人形怎么靠近她,她都视若无睹。你不明白,还以为她忘了你,一直糊涂。”
我怅然若失,跌入更深的绝望之中,只嘀咕,“原来我在人间这些年,都是枉费了。”
小鬼们像是听清了我的话,柔软的在我身边躺下。他们抚慰我,我也为他们悲凉的一生难受,哪怕富贵风流曾经短暂地在他们身上驻留过,也抹不去心中那布满结痂的伤痕。小鬼们看我沉默,发出轻轻的笑声,“我们逗姐姐呢,这一生幸得姐姐帮衬后生,最后也算是死得其所。”
我说,“应该治好你们的病,偏你们一个比一个倔,这才英年早逝。”
“让我叫你一声姐姐吧。”这是玄参的声音,他柔软地伤只受过伤的狼,旁人只看到他的凶恶,可是现在却像毛发一样柔软,“我多想恨我的爹娘,可是现在死了,我依然想回到她们身边,像我的姐姐妹妹小时候一样,能够对她们撒撒娇耍耍性子,哪怕只有一天,那该有多好啊。”
我许诺道,“你们等我,等我有天能闯入地狱将你们找回来,再去给你们画一副好模样,来生投胎活一条舒坦的命。”
小鬼摇着身子说,“姐姐,不要了,这个人间我再也不想来。日复一日忍受着阳光的炎热和月光的凉薄,更别提那些变幻不定的人心和追求,像永远推不完的磨。”
我说,“不来就不来吧。我走了也不来了。”
小鬼们绕着我飞,问我,“姐姐可会去地狱找我们?就像你再见巫山巷海棠阁的姐妹们一般?”
我点头说,“我答应你们,若你们不愿做人,我带你们下辈子寄于花草之上,或者成为一棵树。”
小鬼们心满意足地飞起来,我也跟着走起来,像春日里出城郊游一般的心思。他们飞在我的前边,好似这黑暗之中有星火点点,等着我们去发觉。
我问,“你们这是去哪里?”
一只小鬼回头说话,“走呀,我们去找白姐姐,她这会儿正拖着地狱月亮,挂着青林的念想呢。”
我半知半觉地跟着,不禁发问,“可是姐姐现在不在京城里守着青林那只花猪吗?”
小鬼们两两窃笑,又说,“南安姐姐你在做梦吧?白姐姐这会儿正在路的尽头等你呢。快跟上!不然你后面有个不怀好意的大神仙跟着,又要将你捉回天界猪棚做猪了!”
突然一根莹白的细绳抛到我的面前,一只小鬼喊道,“姐姐,牵着那绳子跟着我们走。”
我酒醉一般地捡起绳子,一点点被拉着走,似乎在追寻一份慰藉,好放稳我这些年摇摆不定的心。我脚下像是踏上了水上的砖石,踩出了噗通噗通的踢水声。
我问,“这条路去哪里?”
小鬼们笑着说,“这是万千无忧绳!牵着走过就能忘却你所有的烦恼。”
这是诱惑的话术,总觉得哪里不对,姐姐分明就在京城,怎么会跟着小鬼们走了?可是才走了两步,方才万事烦扰涨得脑壳痛,这会儿竟然舒服了些,好像忧心的琐事,都被抛弃在身后的路上,人格外轻松起来。正是这样,我的脚步踩得越发轻盈。
此时我听见南石在后头遥远的呼喊,“珠花!珠花!”
他不是就在我身边,怎么感觉这么远?
接着一双手将我摇醒,前面的小鬼们一哄而散,我整个晃神般醒来,刚才的一幕几乎像是在地狱,南石正在我身边,我不耐烦地问,“刚刚的小鬼们呢?都飞到哪里去了?”
南石说,“这是荼涙神的意乱之术,你几乎被那些小鬼们带去之前他来的地狱之路。”
这时荼涙神也从黑暗中走出,“算你识破了,也不枉你假扮玉清真王做个老道的神仙。”
南石厉声反驳,“我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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