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却更像是对我说的。南石双手一笼,在这空中点起了两盏灯笼,像是曾经通往地狱的鱼灯,徐徐升起,一团飞到我的面前,一团举在他的头顶,原本张牙舞爪袭来的白色小鬼们见到这些亮光,绕着火光不敢靠近。
我心中彷徨害怕,原来那些佛像呢,怎么什么都看不见?如果此刻已不在人间,为何头顶连一面地狱月亮都迟迟没有升起?
南石提防着举着剑,像奋战至死仅存的战士,“这些小鬼们,前世恩深意长,如今也成了啃食白骨的蛆虫,看似软弱,可是水滴石穿,也能将巨人侵蚀干净。”
荼涙神眼睛一提,流露几分佩服之意,“果然没有浪得虚名,我可不能小瞧了你!”说着从身后抽起一把雷霆万钧的巨斧,大有开天辟地之势,直接向我们这边甩过来,那些南石升起的灯笼,刷刷刷被砍灭,这四周的空寂又重新陷入了地狱的黑暗。
南石一下从我身边又暗了下去,也找不见荼涙神那张凶险的脸,只听见南石的声音,“珠花,你还在吗?”
我不愿说话,只应了一声。我感觉到他的脚在地上摩挲的声响,是在寻找我的方向。终于一双慌乱的手抠到我身上,摸着要握紧我的手,我想挣脱开来,却被他握得更紧,他小声地说,“等离开这里,你再将我千刀万剐。”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在骗我,或者本身他就有多张面孔,对其他人是凶狠,对我是温柔,过去是欺骗,如今是忠诚。但我无心去思考,这对我没有意义。我看着他用另一只手使着各种法术,像要点燃一堆潮湿的柴火,怎么也烧不起来,感受着他手心的汗和愈发浓郁的紧张。耳边听见呼呼的声响,是荼涙神那把飞来的巨斧,他竖起耳朵聆听,才能隐约辨别危险的方向,用那把伤痕累累的剑逐个击退。
唰!唰!唰!
呼呼的刀声重叠了无数层,像是立起了群山,激荡出此起彼伏的回声,原来巨斧拆成了无数把更小更锋利的斧头,如同盖下一座阎王宝塔,将我们死死压住,南石光靠耳朵完全不够,原本手中灵巧的剑,此刻也应付不来,只能用肉身在我身边挡一堵墙,我听见斧头在他身上划出的呼呼刀声,胆战心惊,却无能为力。
轰隆!突然一阵龙吼,身后的黑暗被拉开一个口子,一条银色的蛟龙窜了进来,闪着刺眼的银光,立马在我们周围层层绕住,原来是灵峰来了。他用坚硬的鳞片抵挡那些斧头,龙头从中间钻出,弓下脊椎,让南石坐上,我无处可逃,一把被他的尾巴卷起,放在南石身后。任凭我挣扎,也无动于衷。
南石反手稳住我,说,“即便你要恨我,也等我们先逃离这鬼魅之地再说!”
我不惊讶这话,只是他双手发抖,似乎也在害怕,毕竟眼前这人竭尽地狱的恶魂之力带来制衡他。
琼英的笑声像牡丹坊的嘲笑飘荡,“原来你南石也有想逃跑的一天!”
荼涙神的巨斧砍来呼呼的风声,将南石用法术抛至空中的亮光打得粉碎,落成星光落下,灵峰在黑暗中想要寻找一个出口,可是这罩下的一片漆黑似乎没有边界,任凭这条气势恢宏的蛟龙如何游走,也无法逃离。
本来已经远去的荼涙神,下一刻又站在这龙的前面,如噩梦中的影子,吸走南石指引出的细微光亮,狞笑地说,“别逃了,这所有的方向,都通往地狱,这不是你曾经从燕月丘搭出的一条捷径,如今却要葬送自己,是愚蠢还是无奈呢?”
南石不服输,“看我将你劈进地狱,永世不能超生!”于是将手中之剑掰成两把,一把用来抵挡荼涙神飞来的巨斧,另一把用来劈砍眼前荼涙神的影子,好照出一条逃跑的路。可是应接不暇,任凭他如何挥舞,南石劈去的,只是一片影子,一劈两段,像凌乱碎开的皮影,下一刻隐形的工匠又将皮影拼起,那影子又从别处摆弄飘来。
传来琼英的声音,“南石!荼涙神这把巨斧本就是用来砍灭人间的阳火,有时候人间出现大灾难,这把斧头可要在天地间不眠不休地飞上个把月。这可是地狱看家的本领,不是你那些驴鸣狗吠的伎俩能够糊弄过去的!”
南石此前屠杀鹿吴轩神仙的盛气荡然无存,被这夺命的巨斧逼得节节后退,可依然替我抵挡着一切戾气。他小声地在灵峰耳边问,“就找不到逃离的路吗?”
灵峰说,“像是困在了一个迷宫,分不清东南西北,即便我一路朝一个方向驰行,也不过一路折返。”纵然他身上的鳞片闪着凌冽的光,英气勃勃地游走,可是他依然逃不出这无边的黑暗,仿佛荼涙神在人间给我们困出了一个地狱。
南石不服输,“只要这里还是人间,就一定有破局之策!”
十三张脸跟在巨斧后乘胜追击,还跟着无数个白面獠牙的小鬼,赶着在击垮南石之后,赶紧分一口新鲜的神仙肉。看着他们你争我赶的模样,像极了巫山巷那些没钱的客人,付了点茶水钱,就能在厅堂叫唤一晚上,嘴上气吞山河,兜里一贫如洗,还死鸭子嘴硬,“这般花好月圆,要是进了姑娘闺房,就是有辱斯文了!”
荼涙神又飞到我们身边,讥讽南石说,“看起来你真的不是玉清真王,不然连我这个简单的局都破解不了。”
南石满头大汗,却依然硬气,“不过多让你活一会儿,毕竟你从地狱出来一趟不容易!”
荼涙神说,“果然和鹿吴轩那些跪地求饶的神仙不一样,也算你有骨气!”
这影子嗖地一下又飞走了,得意这袍子罩出的无边黑暗。时而又传来琼英清脆的笑声,像是一阵雨打过人家屋檐下的一排铃铛。我却昏昏沉沉,如同困在最深的地狱不能脱离,卷入了怨鬼恶妖的漩涡之中。
南石侧身小声地说,“地狱最怕的是光,可是到哪里去找呢?”
灵峰回应他说,“可是你刚刚幻出的光不是被那把巨斧砍灭了吗?”
南石说,“这些光太微弱了,不足以穿透他这无尽的长袍。”他沉寂一回思索说,“有了!游去海棠城,靠近那棵海棠树,此刻的人间之光不都是从那棵树照耀出来的吗?哪里还有比海棠树更亮的光呢!”
灵峰赞同,但依旧困惑,“可是这会儿方向全部被这袍子遮住,难以辨别方向。”
南石说,“你又不通了,海棠城有着漫天的人间大湖,水正是你这蛟龙的灵性所在,你闭上眼睛,寻找那水的踪迹,不就找到了吗?”
灵峰如获灵感,嗷出一声又挺起了身子,用尽全力向远方游去,在黑暗之中摸索着大湖的方向,身后只听见荼涙神缥缈的声音,“别跑了,我在的地方,就是地狱。”
灵峰不理会这份清高的傲慢,压低身子,去感受水的灵动,他在空中摸索着海棠城的气息,直到看到远处看到一丝波光闪过,像是惊醒晨梦的一缕金色阳光。
南石马上指去,“就是前方!”然后用手召出了一团金光,好似端着一个灯笼,要将那光聚拢,烧成照亮一切的火焰。
灵峰钻缝一般拉直身子,像一只开弓的箭,向那缕波光飞去,终于,那波光渐渐连成了串,跟着南石手中那团光,渐渐连成一片,在黑暗中扯出裂缝,接着裂缝如枝叶一样拉长,插进海棠树枝,像一把秀气的剪刀刺破了黑,将光从外面送进来。
正是这重返人间光明的时刻,却听不到荼涙神与琼英的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阻扰,像是一个空城计。
我不禁疑惑,是否这一切都太过轻松?
那棵熟悉的海棠树又出现在我的面前,像第一次见到那般朴实,却成了一个灵动的生命。荼涙神飞来的巨斧在海棠树的光亮下,柔软成女人手中的腰带,乖乖躺到一边。十三张脸害怕光明,成了扫兴的家狗,不知躲去哪里,那些张牙舞爪的小鬼们,伴着一声声呜呼,也消失殆尽,成了袅袅炊烟,散发着地狱的迷迭香气。
海棠树成了个酒醉的女人,像是人间的酒都倾泻到湖中灌醉了她,好让她在大湖中舒展着慵懒的肩膀。我看着她挑一个枝桠托着自在,好像在对我说,“哦,你来了,就等你了。”
这位夺目的女人,从树顶到数根,流动着五彩斑斓的光,像是清新肥美的油花,刚刚揭开锅盖,热气刚扑腾上来,令人馋涎欲滴,这锅里到底是何等美味?但更像是巫山巷春日里满街晾晒的春帐和被褥,五彩缤纷春意无限,那是南安城男人们最热火朝天的时候,那些被风吹起的遐想,激发了书生墨客们无尽的诗意,化作桃红的杨柳,拨动起他们的琴弦。
听到她声声浅浅的召唤,我似乎也不盛这醉意,从灵峰的背上走下,任凭南石伸手去抓我,可我似乎陷进了一个梦,他抓不住,如梦幻泡影般,游离在另一处所在。
这海棠树说,“这天地万物的灵动,都比不过你玲珑的心思。只是你来了,这一切便都要改变,好顺从你的姿态。”
我问,“这是什么意思?这海棠树不是青林为姐姐而生长起来的吗?”
海棠树说,“那都是世人的俗见,借了个故事罢了。如今却成了你脱胎换骨、涅槃重生的巢。”
这个灵动的海棠树变了模样,高耸的枝干如杨柳一般垂下腰,手指一样姿态将枝条聚拢,就像有只看不见的春燕,以这海棠树为料,为自己即将诞生的孩子们筑一只安全的窝。只不过这个巢以天地为尺,能收容所有的安慰和迷途难返的孩子。
这是何处?是仙境还是世外桃源,或者是我逃离一切的彼岸?
我渐渐靠近,轻轻拨开眼前的雾气,像是掀起那女人的春帐,巢中淡去了光,却是另一片天地,悬着一轮浅浅的月亮,勾在天边,而这边寂寥之地的尽头,一处寂寞的寒舍,只有南石一个人,一身棕茶色的粗布衣裳,像是等着夜归的我,正从厨房探出头来,仿佛在说,“你终于回来了。”
我明知这一切都是昙花一现的幻境,也要毫无畏惧地靠近他,他是我等了几百年的人,是我最终的归宿。而且我知道,这幻境中的南石,朴实单纯地如同一个农人,不藏一点心机或抱负。
我感叹,“这世间最无聊的就是理想抱负了。”看着眼前南石发呆,终于明白,我早已对这个时常陪伴在我身边的神仙心有所属,只是我嘴硬,不肯承认。我看着老实憨厚的南石出神,而他也傻傻地冲着我笑,像是准备了笨拙的惊喜,只为哄我高兴。
我听见身后的南石向我喊道,“那不是我!不要再走近了!那一切都是迷惑你的幻象!”
可是我忍不住往前走,眼前的南石从厨房绕出门来,映着月亮赐给他半面光,像一面镜子。我知道他是假的,这是一个梦,我游历过那么多的梦,只有这个梦,才能满足我对一个男人痴盼相守的全部想象。眼前的人影成了我手中的泥,任有我揉捏塑形,最后进窑烧制成我欣赏的清秀模样。我不要身后喊我的南石,那是本厚重的佛典,书写着长篇累累的残酷,我读不进也悟不通,别人眼中的好在我这里全是浪费。
我只愿陷入这个梦,长眠不醒。可是我越走,那屋子里的南石就越远,我脚下的步子渐渐急促,像追赶一个等不到的日出,只感到慌张而无力。
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这路上出现了曾经在海棠树中见过的石轿,四四方方像个立着的棺材,我心中惊喜,“这不是那个让我靠近南石,在他衣襟之中畅游的坐骑吗?”我坐上去,一定能马上飞去那炊烟下南石身边。
耳边讨厌的劝告又出现,“不要坐上去,那是荼涙神的圈套!”
我不在乎是谁的圈套,我曾经不也中过你南石的圈套,又追究过什么呢?
我走进去,走到那石轿面前,好似那个糊涂的夜晚,我在海棠树中走进去的一样。石轿的门一封,我心中哆嗦一下,知道自己离开了这里,却不知要去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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