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我明白,记忆中我是一头猪,那么无论别人嘴中说出如何故事,我依然是一头猪。我喜欢眼前这个男人,无论他阴险狡诈还是市侩圆滑,我依然喜欢他,这是最让我讨厌的地方。

    南石抱着我,像跌入一片泄去地狱的流沙。我在人间经历的一切都要消弥,就像肮脏的人间被白雪皑皑覆盖,换一茬茬新鲜的生命替上,再迎来万紫千红的春日。万象更新与我无关,我怕得全身发抖,不愿去地狱重做畜生,不愿伸足沾染猪圈的肮脏和卑微。

    南石用手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我像是喝了一缸酒,马上醉得闭上眼,连身子也没精打采地瘫下。

    我再醒来的时候,却站在一处陌生的屋子里,似曾相似的摆设,从玉器到瓷瓶,铺着红布的梳妆台。恍惚一下我才认出来,这是从东方鹿亭去鹿吴轩的路上,经过的那个南北货行,别人嘴里我过去的故事。

    我明白,这是南石给我营造的梦境,来逃避我的害怕。

    正当我犹豫之时,却听见岩桂的声音,她推开门进来,一袭耀眼的金黄,手里拿着一片胭脂色的盖头,笑着对我说,“你说要死不!这盖头居然被郎方拿去猪圈里玩,金蕊刚刚扑了些香粉,这会儿一点味道也闻不出来。”

    她一手抓住我的手,让我感到真切,我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岩桂笑得更欢,“怪不得白姐姐说,珠花近来脑子倒更糊涂了,一定要赶紧嫁人过完新婚之夜才能开窍,再生下七八个孩子,就要通灵成仙了!”

    我问,“白姐姐在哪里?”

    “郎方偷了你的帕子,白姐姐自然要好好管教他一番,青林姐夫护犊子,两人正在后院争辩呢!”

    我说,“现在这是在海棠阁吗?我怎么要嫁人了?”

    水华也走进来,恢复原本的模样,不再是那个面黄如土的女皇帝,这会儿脸色红润,看到我说,“还说傻话!就不怕南石公子退婚了!海棠阁又不是你的家,怎么能从那里出嫁?这间南北货行是你母家,当然从这里迎亲。”

    不知为何,他嘴里的南石和琼英嘴里的不一样,没有神仙的世故狡猾,而是那个会变成屠夫和野猪,只为逗我一笑的人。

    我问,“他在哪里?”

    水华说,“他当然在东方鹿亭翘首以盼,踮着脚巴巴地看,就等我们将人送去!”

    岩桂笑成一团,“只怕今晚过后,南石手不是手,腿不是腿,连嘴也不是嘴了!”

    水华跟着笑,“可不是么,过些日子只怕珠花姐姐也要瘦上一圈,只叹没早点嫁过去,吃上男人的好!像巫山巷的姑娘们一样,一开始哭天抢地的万死不从,后来跌进蜜罐子里拔也拔不出来。”

    我无意回怼她们的玩笑,这个梦境太过真实,一如不堪回首的往昔。我冲出屋子,走到街上,来往阡陌,远方是一条躲在云雾里的路,蜿蜒往上不知通往何处。峰青和娉婷拦住我,文三娘在后面催命,“吉时都快到了,怎么还这般慌慌张张,赶紧拿着苹果,准备上花轿了!”

    我转头,终于看到姐姐一袭胭脂红的喜庆样子,挽着青林的手,拱了拱郎方说,“快把苹果给姨娘好好抓着!”

    我向姐姐走去,好像过去精明的姐姐又回来了,而不是那个只守着青林那头花猪的傻姑娘。我饱含热泪,好像又可以重新窝在姐姐膝下,她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用思考,也不用自作那些无用的决定。

    我说,“姐姐我不嫁人。”

    她将我眼角的泪拭去,托着我的脸说,“我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可别让南石等着了,他等这一天可等了几百年。”

    我问,“几百年?”

    “对啊。”姐姐在我耳边轻轻说,“当初我们在天界猪棚,南石就日日坐在月亮上,看着猪棚尚未开化的你,他等着你能一点一滴地记起他,从天界到人间,都幸得他一路护佑,可是到最后你也没认出他。”

    她倒成了南石的说客,我问,“没认出他,那怎么办?”

    映山扭着大屁股走出来,顶着一张还未被表哥摧残的脸,说道,“当然是让你重新一点一滴再爱上他,为了这点,他可费了不少功夫,从地狱到天界,巫山巷来往这么多男人,我反正没见过比他更痴情的。纵然犯过天大的错,刻在石头上,滴水穿石,也该忘却了。”

    这些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像一团滚在一起的毛线,我已经分不清时间、人物,映山不是女史官,水华也不是女皇帝,记忆中的事,好像又都经历沧桑,裹上沉沉拖沓的水藻,又怎能浮出水面,回到如巫山巷清澈的往昔呢?

    我回到姐姐面前问她,“这到底是哪里?”

    她握紧我的手,眯起眼,“真的假的有那么重要吗?只要是你想要的一切,就放宽心去接受。”

    众人推我上了花轿,却不是在海棠树中见过的石轿,却是朱红铺面,缀满了明黄的穗子。以前在巫山巷也见姑娘嫁人,多是用桃红装点门面,只有姐姐嫁给青林的时候用过这样璀璨的红。我慌忙中坐上去,合上轿帘,外面鞭炮声便炸满了天。我靠着轿子上迷迷糊糊,心思烦乱却满怀期待,像是端着一盆滚烫的水,赔着万分的小心。

    我偷偷从帘缝看去,外面竟然是四只灵鹿在挑着喜轿,在空中畅游无阻地飞翔,这时姐姐的声音突然在耳边,“不能偷看!这是规矩,无论在人间和天界,都是一样的!”

    旁边又有映霁天的声音与姐姐说,“你嫁妹妹,这会儿应该待在家中,你跟着去东方鹿亭,才坏了规矩呢。”

    姐姐说,“从天上到人间的规矩,都被我们颠倒了够,也不在乎这点了。”

    我掀开两边的窗帘,可除了片片淡淡海棠花色的云朵,什么人都看不见,只有欢快的猪群和鹿群在四处奔腾。我靠着轿中沉思,回忆着从东方鹿亭到鹿吴轩,再去人间皇宫又撞上荼涙神的一切。仿佛我一个眨眼,曾经的因果都变了。

    悠悠荡荡的喜轿终于停下,轿帘被掀开,透过这薄纱盖头,隐约看着南石也一身朱红,正经八百地像高中状元的书生。他伸手给我,我畏首畏尾,终于还是搭上,没脸说道,“就算是梦,我也算是嫁给梦中的你,任凭我怎么去构思,都会是我喜欢的样子。”

    他笑着回答,“此生往后,我只听你一人,无论是醒来,还是在梦中。”

    这话却是清楚这只是一个梦。那这个牵着我的男人,正是琼英嘴里欺骗我生生世世,将我害入天界猪棚的人,我本是天界无忧无虑的小仙娥,现在竟然自甘做一头卑微的花猪。

    偏偏我又爱上了他,任凭他是恶魔,只要遮上一张温善的面具,我便万劫不复地沉沦其中。此刻在梦中假的还好,如若眼前的他是真的,我却慌张,像长输的赌徒面对赢家的怯弱。

    南石看着我,一眼万年,“我从几百年前就爱上你,只是你忘了。往事像一只蒸熟的鱼,被剥去皮肉,只剩下一具骨头,你自然觉得可怕。”

    我想要掀开盖头,仔细打量他,却被南石按住手说,“还没到呢,你不该醒来,曾经你梦到且畅想过有我们的孩子,如今这梦,却补上了你嫁进东方鹿亭的路途,不然没名没分的,我都替你委屈。”

    刹那间我懂了,这梦是我与南石被海棠树押解去地狱中,他给我营造的一切幸福。我明白为什么巫山巷的女人最沉迷喝酒,因为只有醉了,男人嘴里的鬼话你才愿意去相信,去原谅。

    他曾经骗我、害我,我如今却无耻地爱上他。我握紧他的手,故意说着海棠阁的鬼话,“你以后再敢骗我,我可是要学起岩桂和映山折磨男人的手段,抽打你皮肉,留下好不了的伤,时时记着这顿教训!”

    南石说,“我时刻陪着小心,生怕让你一点不如意。”

    他一路牵着我跨过火盆,走进东方鹿亭,只见原来空旷的院落之中,站着各色神仙,高矮胖瘦,却与鹿吴轩的神仙们不同,他们都器宇轩昂,周身透着一股正义之气,坐在一只只灵鹿上,有的欢喜鼓掌,有的含笑点头,宛然一张《洛神赋》。

    真正起哄的是回廊下的仙娥和书生们,他们看南石接到了我,上前讨喜气,好不热闹。仙娥们刚要冲到我面前,却被南石拦住了说,“等她怀了孩子,你们才好讨赏呢!”

    一个仙娥歪着头说,“那你可得加把劲,生七个八个,我们好赚的!”

    这话让我咽了下口水,南石却转过头看我说,“这是你的梦,原来是你想生这么多,比我在《花鸟冢》中想象中还好多几个呢!”

    这句揭发让我的脸一下就胀起来,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梦虽然是我的,可压根就是南石编造的。可等我明白过来,已经老实巴交地拜过堂,正送去洞房。我紧张地像炸进油锅一样,突然盖头被掀开,正看见他眉目清明的脸。

    他说,“平日看你龇牙咧嘴的,这会儿倒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看他脸也红着,更是醉了,撒娇说道,“我让你现在将我抱起来!”

    他刚弯下一半的腰,居然吃力地直起身子,讪讪地说,“下次吧,我怕把你摔着。”

    我这才发现,虽然在红烛下,他的脸色红润,可是嘴唇却发白,我问,“怎么了?”

    他有点惭愧地说,“被荼涙神陷害,这会儿从人间跌往地狱,我被一路的戾气所伤,这会儿站着都有点费劲了。”

    我靠近才看清,额头的细汗布得密密麻麻,只是我一直遮着盖头未能看清。我却不解,“可是这不是梦中吗?”

    “梦是假的,可我是真的。”

    原来如此,这会儿他正在梦外,抱着我跌去地狱,护我安然无恙。我马上扶着他躺下,“那你好生休息。”

    他故作坚强,“好歹我是个举世无双的大神仙,哪有这么虚弱。”

    我玩笑说,“说不定马上要陪我去天界猪棚做猪了,还这副派头。”

    他说,“我以前看不起白羽扇,说不定真做了头猪,也要像她一样,做一头干净的大白猪。”

    我坐在他腰边,靠着墙,看着他此刻一张凡夫俗子的脸,说道,“你这一个梦,倒是编得游刃有余,比城里说戏的还有趣些。”

    南石笑着说,“这可是我编了好些年的,若真若虚的连我都快分不清了。”

    我喜欢他此刻的潇洒浪漫,问道,“那些神仙都是真的去了东方鹿亭吗?”

    “当然是真的。”他说,“只是原来我对你的相思搁在心里,生怕被人知道了,去人间为难你,也抓住我的软肋。如今从天界到地狱都知道我这番情意,便坦然了,大婚之喜,自然要他们见证。”

    我说,“只可惜这终究是个梦,醒来一切都没了。”

    他握紧我的手说,“如果你愿意,你相信,这一切就是真的,无论醒来或是睡去,都不能再改变。”

    我故意说,“我这般糊里糊涂走进这梦,倒成了临时拱上台的角,什么都没准备好呢。”

    “你若喜欢,改日再来一趟。”他调皮一笑,“或者日日这样嫁娶都是好的!”

    我笑着说,“那要忙坏了天上的神仙,每日都要赶来给你送礼钱!”

    他说,“他们奉承了我这么多年,让他们跑几趟,也是应该。省得一个个懒在各自宫中,吃了就睡,养得坐骑都载不动他们,多来两趟减减重,不然攒了一身膘,就该送他们去天界猪棚了!”

    正说着,门外有人用力敲门,传来水华的声音,“这门关得这么严实干嘛!我们还没闹洞房呢!”

    岩桂也喊道,“白姐姐可不是有耐心的,小心把你们这新房的门给撞塌了!”

    我正要起身,结果看南石却睡了过去。我嫌他扫兴,推搡他,“这可是洞房花烛夜,你这样睡去,耽误了好时辰,我可是要退婚的!”

    他依旧昏睡过去,我感到不祥,上前感受他微弱的气息,喊道,“南石!南石!你醒醒!”

    我可不能再待在梦中,不然就万劫不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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