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前,似乎跌落进一个冰冷的浅潭,南石全身是伤,闭着眼躺在我身边。他气息微弱,面色发白,像一片破碎的旧瓦。我认得这地狱的深渊,曾经困住姐姐,如今囚禁我和南石。眼前依旧是一片铁红色的血潭,有着沼泽般的黏腻,与此前不同的是,头顶倒涌出无数的树根,正是荼涙神口中那棵顶天立地的海棠树。树根盘旋而下,化作两对长长的铁链,将南石的手脚禁锢住。

    我打量着南石年轻的眉眼,小葱一排的睫毛,风一吹抖了起来,我将他的头挪到我的腿上,好让他休息地舒服点。看他安静如石,将所有的精明世故都弃于人间,便放心念叨,“姐姐方才在梦中说你等了我几百年,不知道这话是不是你编排的,说给我听又是什么意思?”

    南石并未醒来,只是抿了抿嘴巴,像孩子在梦中吃糖。我继续自言自语,“被姐姐这么一说,我在人间所有的经历好像添上了一对星辰一般的眼睛,时时照拂着我。琼英的话我不信,你的话我也不信,那些不在我记忆中发生的恩怨,都不算真的发生。即便我愿意恨你,也不知如何开始,不如你记着,慢慢偿还我便是。”

    这时南石的手突然动了动,一把抓住我的手,我以为他要醒过来,结果还是昏睡,只是手上有知觉。可是看着南石脸上的血色如水洗般淡去,我慌张无措,脑中想到一件事,那便是姐姐前世杀死青林之前,救他性命的那副猪肝汤。

    都说猪的全身都是宝,我摸了摸腰身,双手发抖,不敢也不知如何割下我的猪肝。又想到一物,那便是猪血,据说也有益气生血的功效,我这头胖中翘楚的花猪,体内流淌了几百年的血,能救他一命。

    我将食指放在齿下,用力咬开一个口子,“啊!”疼叫一声,然后塞进南石嘴里,他似乎渴了,果然一点点嘬。此地无光,所以分辨不了时间,但我似乎能感受到身体的血液流去手指,再渐渐流进南石的口子,滋养着他受伤的身体。

    等待好似熬不到头的大雪,覆上一层层白茫茫,却永无止境。原先在崆峒山等着姐姐修炼,无拘无束,只等姐姐出关即可,如今我却时时都盼着,怀中这双闭着的双眼能重新睁开。

    南石吸吮着我的指头,像一个婴儿,脸上慢慢恢复起血色,我却不敢睡去,硬撑着等他转危为安。我摸了摸他的脸说,“我开始羡慕无用的凡人,就像你第一次变成屠夫来找我,就算是冤家,熬过千辛万苦,终于两厢情愿,诚如姐姐的奢望,平淡一生。如今困在地狱,怕是不能如愿,我倒是无所谓,做了几百年猪,哪怕再堕入畜生道,也游刃有余,只是委屈了你这位大神仙,被我连累。”

    正当我熬不住,连双腿都麻去知觉。南石终于醒来,眨巴眨巴盯着我,似乎刚从新婚之夜的梦中醒来,等着结发的妻子端上一碗热腾腾的肉粥。

    南石这双精明的眼睛成了一道芥蒂,挡在我和他之间,偏偏他身受重伤,我不好推开,只是沉默。他吐出放在他嘴里的手指,看明白这一幕说,“原来是你救了我。”

    看我不说话,他艰难坐起身,打量四周的萧条样子,叹了口气说,“还是我连累了你。”

    我终于摇头说话,“毕竟是因为我,才中了荼涙神的陷阱。”

    我与他四目相对,久久不吭一声,他的气色红润,连四肢也比刚醒来舒展许多,可是用尽办法,还是无法挣脱困在手脚的铁链。他冷笑声说,“荼涙神为了将我囚禁在地狱,想了不少手段,也试了无数次,总算用美人计将我制服。”

    都这个时候,他还不忘打趣我。我起身却不知该去哪里,他看我没有方向的四处搜寻,问我,“你在找什么?”

    “找一把斧子,或是一把刀,将这铁链劈断,就好逃走了。”

    南石轻轻一笑,从铁链看去那生长到地狱深渊的海棠树根,说,“拜青林所赐,这海棠树生得强壮,比神仙的封印还厉害,我怎么逃得出去。况且这铁链是荼涙神所赐,你觉得斧头能劈断吗?还是省省力气吧。”

    我说,“那你这个远在青林和琉璃光之上的神仙,就想不到破解之法吗?”

    他并未否定,而是站起身,用双手拢起一团金色的风暴,这风送他漂浮起来,在地狱深渊上升起一盏被铁链拴住的月亮一般,照亮了一片希望。我期待地看着那风暴的中心滚出无尽的风,在深渊之内寻找着离开的出口。

    南石浮得越高,这铁链也跟着他从深渊之底往上飞了起来,他沿着树根的方向一路往上,渐渐如星辰一般遥远,眼见那铁链要拉得比直,只听见一道响彻天地的雷声劈过,南石如一颗流星坠落,我怕他直接摔死了,赶紧用身子接住他,轰地一下,他重重砸在我的身上,差点没压死过去。

    这一摔,摔掉了他神仙的体面,也摔掉了我对他的芥蒂。他赶紧从我身上挪开,急忙问,“你没事吧?怎么不躲开?”

    我说,“你要摔死了我就更别想出去了。只可惜如今这皮囊太瘦,要换作以前珠花的样子,保证将你接得稳稳当当。”

    似乎那道雷劈又耗掉他半身精力,他无力爬起来,看他额头冒出一圈汗,我上前替他擦拭,他说,“看来我们只能等了,等到映霁天和青林救我们出去,或者是荼涙神的出现,让我能找到这海棠树根的破绽。只是不知道要多久,我是无所谓,从前师傅将我闭关,一次就是一两百年,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只是委屈了你。”

    我坐在他对面说,“我也不怕,曾经陪着姐姐闭关,我便一个人在崆峒山乱跑。”

    他语重心长地说,“我在天上见过,后来干脆奔赴人间,让灵峰化作一座山,而我守在青林身边,正是为了遇见你。”

    我低头失落,“只可惜现在落得这无人之地。”

    南石倒是乐观,“不打紧,等我养精蓄锐之后,便要收拾起这地狱的深渊,将其打造成人间的模样。”

    说到做到,第二日南石便张罗起来,受困于铁链的束缚,他的活动范围是一个圈,五六亩地的大小,他用简单的法术在浅潭之中渐渐堆积出一座山峦,层层叠叠,铺上柔软的泥土,盖上一粒粒细腻的砂石、青绿的青苔,然后生长出根根茎叶,于是有了一亩农田和一片菜园。他笑着说,“这下你可饿不着了。可惜地狱连只兔子都没有,不然给你打来做麻辣兔头了。”

    这让我笑着说,“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说完我便蹲在地上,他猫过身子一探究竟,我用袖子一抖搂再抽走,本期待一碗卤牛肉出来,可是竟什么也没有。南石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再试一次,还是没有。这下难堪了,他明白我演砸了,憋不住笑了出来。

    我皱眉问,“你笑什么?”

    “这法术还是我教你的呢。”南石说,“这法术不过是隔空取物,只是那会儿在人间,你这里变出一碗卤牛肉,便有田野的牛少了一条腿。这里是地狱,一头牛都没有,哪里有肉给你剜。”

    我嘟起嘴,“原来这样。”

    南石又说,“你可知道,那会儿你在人间贪嘴,变出多少碗卤牛肉出来,可死了不少牛,那白骨都堆成一座小山!”

    像是暴露了我贪吃的本性,我羞愧起来,后悔造了不少孽。休息一阵,南石又摞出几间简单的屋子,我前后走了两圈,果然有曾经崆峒山的感觉,只少一样,这里不见和熙的阳光。

    我表扬他,“你的法术果然了得,辛苦你了。”

    南石说,“我可不能闲着,你嫁给了我,还没享一天的福,倒是先饿了肚子,这可怎么好?不能耗费了几百年,到头来还没有你和白羽扇在人间过的日子如意,那我白做神仙一场。”

    我本不忍玩笑,可看他憨厚模样,依然说,“即便现在埋下种子,也要等到秋日才能吃到一口饭。”

    这话如当头一棒,将他一时的兴致给敲没了。他巴巴地坐下,抬头望着头顶的黑,又招手让我坐在一边,听着两人肚子咕咕乱叫,他说,“如果我做了荼涙神,你愿意陪我在地狱吗?”

    我故作无奈地说,“不然我还能去哪里呢?无论是你,还是琼英与我说的前世之事,我既然不记得,就不是我,我眼中的我,是姐姐身边的一个陪衬,是铜镜背后的雕花,铁锅背底的灰,即便没了,也无人注意。遇见你以后,一切都变得不同,我似乎并不只是一头待人宰割的肥猪,给了我骄傲和自得。”

    他说,“我眼中的你,是那个自由自在的小仙娥,我从未有过害你之心,只是冥冥之中被师傅诱导,才将你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也是因此,我也玉清真王渐行渐远,如今也不知他所在何方,你的劫难因我而起,那我便亏欠于你,几生几世都不够还。”

    正说着,从头顶的海棠树根飘来了阵阵白雪,像是人间的雪不知从哪里飘来了地狱,我伸手去接,说了句,“那就一直欠着吧。”

    大雪带来了阵阵寒冷,只可惜我与南石身上衣裳单薄,一直打冷战,他本想伸手抱着我,可是双手扣上的铁链实在沉重,便换作我抱着他。

    我说,“原先在天界猪棚的时候,记得有年天寒地冻,神仙们不知听了哪里的歪法子,说猪肺炖猪蹄最能暖身,那几日天兵天将在猪棚四处抓猪,我和姐姐好不容易爬上了树才躲过一劫。”

    南石笑着说,“竟然还有承得住你的树。”

    我说,“那可是一棵几百年的老树,自然老当益壮,记得第二天我肚子饿得乱叫,比现在还饿,姐姐却拦住我,不让我下树,说那香气是陷阱,只怕饭里有迷魂药,吃了连命都没了。”

    南石说,“白羽扇果然聪明。”

    我眯着眼审判他,“你在天上做神仙,是不是也吃过天界猪棚的猪肉?”

    南石马上摇头说,“没有没有,我知道你在那,怎么可能吃猪肉。你说的事我还记得,那时我刚接手东方鹿亭,大雪几乎将院落里的鹿统统压死,我烧了几十个炉子,才勉强驱散庭院里的寒气。其实你说的那歪法子是玉清真王的主意,意图磨炼我成为一个无情的神仙。你躲的那棵树,不是生得强壮,而是我用法术罩出了一圈结界,好保你太平。”

    我说,“怪不得,那一次浩劫,天界猪棚的猪走了大半,也是那一次我才知道,猪是所有生灵的最下品。”

    南石搓热双手,握紧我的手说,“你是无数生灵的上品,是人间万花难以比拟的风骨。”

    他处处体贴我,而我却捉襟见肘,只能靠着他肩膀说,“我不是貂,不然卸一张皮披在你身上,替你熬过这里的寒冬。我不是画眉鸟,不然站在枝头给你唱好听的歌,叫醒你的每一个清晨。我不是鹤,不然驾着你逃离这往生地狱,去游览大好山河,助你成个威风凛凛又不失优雅的神仙。我只是一头猪,生来就是被人吃的,可惜偏偏你又不愿吃我。”

    他不说话,只是伸手用法术在地狱的天空点起了星光点点,握着我的手说,“每当在东方鹿亭独自徘徊思念你的时候,我就将后院的路一点点布置地像与你经历过的日子一样,石碑还有那个南北货行,只有看见与你的记忆在我眼前,我才有勇气哭出眼泪来,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会心甘情愿嫁给我,而我努力过的一切,都将会用来回报你。”

    南石看我打起哈欠,用法术召唤了一堆藤蔓,一边做起了编织的活计,一边说,“我曾经错了,一心一意要做一个举世无双的大神仙,但是后来我才知道,没有你,东方鹿亭再无所不能,也不过是个冰冷的院子。如今在这地狱,才是我最好的时光。”

    我听不了这些个浓情蜜意的话,像是担待不起这份情愫,于是抬头问他,“这繁星点点,哪里是东方鹿亭呢?”

    南石轻轻用手一捏,指去东北角说,“你看那个鹿头形状的星云,就是东方鹿亭了。”

    我又问,“哪里是天界猪棚呢?”

    南石轻轻一招,旁边那堆星星又挪过去,拼成个猪的形状,我又生气又好笑,一顿捶打他,像海棠阁的姑娘撒娇。他却十分受用,直称赞,“你往巫山巷一趟,倒是去对了。”

    不知聊到几时,南石将手中的活计完工,原来是一张躺椅,我坐上去,马上便有了睡意,感叹道,“你手艺真精巧!”

    他憨憨的笑,而我一个人坐在躺椅上,痴痴地看着地狱的天空,不知那传说中的地狱月亮何时才能升起,偶尔眯着眼做梦,都是曾经巫山巷的历历往事。

    我迷迷糊糊睡去。不知何时,眉间冲来一道冷风,我睁眼一开,只见一把刀锋朝着我的脸刺来,我吓得喊出来,“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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