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可没那么简单,要是猪跑满人间,天长日久,养出了七情六欲,也就成了凡人,开始折腾起章法礼数,谱写礼乐射御的胡乱传说,再有个几百年,颠覆几次猪朝猪代,最后就都死了,堆成了猪山。”
我说,“你这话不对,天界猪棚几百年了,可从未出过乱子,也未有谋逆之事祸起萧墙。”
他不和我争辩,笑着说,“你说的对。不安分的猪都跳下人间搅弄风云了。”
直到月亮爬上头顶,关于猪的话题还没有停下,南石起身去打理屋顶的瓦,我还惦记着往昔时光,问他,“要不咱两就做两头猪吧,你做一头黑猪,我做一头花猪,日日在山野上乱跑,无忧无虑的,你要是觉得无聊,我们就冲到城里偷酒喝。”
他拔下屋顶杂乱的野草,扔进田地里,说,“喝酒倒是一件极乐之事,可是就算躲在角落里喝酒,猪鼻子哼哼的声音也能立马把店家给召唤过来吧。”
我说,“没事啊,反正你跑得快,谁能跑得过你。”
南石笑着,翻了个身映着月光,竟然冷不丁地流了一行泪下来,不知何处的悲伤,我赶紧问,“怎么了?真想酒喝了?我又不是那严遵清规戒律的妻子,去喝呗。”
他淡淡一笑,抹去了眼角的泪说,“不用想也知道,你要是变回了猪,要把这城中的酒家饭馆都给吃遍了吧,我跟在后面估计要倒霉了,本就是一道菜,要被厨子屠夫拿刀追着跑吧!”
我撇着嘴,故作神秘地说,“我倒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了?”
我说,“我不想去吃那山珍海味、龙肝豹胆,而要去那姑娘们多的地方,再听一听她们的欢声笑语,聊一聊关于男人们的闲事。”
南石若有所思地说,“姑娘们多的地方,都是是非之地。”
我怀念巫山巷的日子,“春日里最普通的一朵花,在她们的手足间,都能玩弄飘荡出最动人的乐趣出来,月夜里最低微的一桩往事,在她们言笑往来中,也能演绎出婉转的声色曲调出来,有人拿出把琴,有人嗑一把瓜子,有人哼一首小调,将那寒冷害怕的夜晚,烘出一片暖意温馨。”
“你不过在人间数年时光,倒待出了感情。可这和你下午梦想中的人间猪境又矛盾起来。”南石说,“如果将人间变成猪圈,哪里还有这么多乐趣。”
我说,“这是两种不同的乐趣,如果大家都是猪,那便是猪的天真。有人在的话,那我只管找姑娘的快乐。”
南石说,“我似乎能明白,就像男人们行走在巫山巷,总爱吃百家饭,牡丹坊有牡丹坊的快乐,海棠阁有海棠阁的快乐。”
我看破他这双世俗的眼,“原来你装朴实,实则比谁都明白男女之事。”
玩笑归玩笑,他居然在屋顶上独自睡去,而我一人睡在里屋。一日是这样,三四日还是如此,用人间的话来讲,就是新婚夫妇尚未圆房。毕竟我是个女子,不好张口,只能暗戳戳地问,“你为什么睡在房顶吗?不冷吗?”
他只是张望着月亮,并未看我一眼,回答说,“我在用月光养疗我的伤。”
以文三娘的经验之谈,男人如果不看着你的眼睛说话,那你说再多也是无用。可是映山和水华也说过,如果女人不上前揪着男人的耳朵,那男人就会越来越远。
这下我彻底困惑了,到底该怎么办?
第一日,对镜贴花黄。我学着以前岩桂的活计,在山上采满各色的花,碾成花汁,点在唇尖,再匀点抹在两颊。再烧根树枝,用那炭画上飞扬的眉毛。看着镜中的自己,果然添了几百年没有过的姿色。
换在海棠阁,早就引起楼上楼下一片欢呼喝彩,可是走到南石身边,他竟然没有发觉,只顾自己在石桌上练字。我绕着他走两圈,他察觉我有事,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又饿了吗?我去蒸两笼包子。”
我怒瞪着他,不好发火。
他又看了我一眼说,“少了?要么蒸四笼,或者八笼?”
这话让我连最基本的胃口都闹没了,唉,想来我就是一盘没有油盐的猪蹄,时而看着诱人,时而看着恶心,再没有佐料,只能等着成为苍蝇们的菜肴。
第二日,琴瑟盘倾从世珠。记得王员外在巫山巷大摆寿宴,映山为了笔厚赏,让姐妹们陪她,作《十八学士图》中女子之态,或环抱琵琶,曲腕扶箫,叠背抚琴,虽作男人的背景,可各怀技艺,满场沸腾。如今我音律全痴,即便制得一把好琴好箫,却拨得生硬,吹了几声不着调的曲子,可算把南石引了下来,走进屋子问,“这屋里是有老鼠吗?”
我摇头说,“没有啊。”
他不知所以然地嘀咕,“我还以为你在赶老鼠或是蟑螂呢。”
又憋出我心口一道好伤。曲不成,那只有舞。可是我步态厚重,毫无轻盈之感,在月光下,从树上摔进泥潭里,七仰八叉,成了要爬上烛台偷油地老鼠,出乖露丑。
第三日,我终于明白,越是用力,越是笨拙,在南石面前越是可笑,像一个重返舞台的杂耍艺人,技艺全部生疏,越是努力越是心酸。
南石看不懂我在忙什么,笨笨地问,“你这几天都在忙活什么?我怎么什么都看不懂?”
我恨不得把他推下山摔死,抱怨道,“以前看你机智过人,这会儿连这点心思都看不懂了?”
他还是摇头。对着他这张我早已萌生仰慕的脸,却怎么也恨不起来,也无话可说,只能一个人生闷气。
南石手中的书成了巫山巷的姑娘,而我像忙活了一个春夏的农妇,资质不高,到秋日落得个颗粒无收的结果,连家里的丈夫也不知身游何方去。
我算着时日,与他不过三五月,竟疲倦至此,连唯一在一起的三餐,也枯燥无味,说好的每日变着花样,也成了日复一日的小葱炒豆腐,把我养得如尼姑一般。我不敢怨言,怕他更厌烦。可是肠胃不争气,禁不住饿,刚吃过午饭,树上的蛐蛐还没停下,这肚子倒先叫了。我尝试着做了几顿饭,实在难吃,也没有好鸡好鸭好牛去宰,实在不合胃口。
上天是头最懒的猪,下地是个最笨的人。曾经的相看泪眼,如今也是一地破败的黄花,被踩的稀烂。
这日连小葱也拔光了,只有一盘干炒豆腐。我放下筷子,抹去油嘴,便自怨自艾,“我比不上姐姐,她在天地间创出了一番本事,带我去人间,将海棠阁从泥潭中□□,闹得风风火火,之后又救了全城的百姓,还挽救青林于万一。不像我,只能躲在你身后,狐假虎威。”
南石终于放下手中的书,劝说道,“话不能这么说。你自有你的可贵之处。”
我正等他的肺腑之言,好将我这些年光鲜的日子好好戏说,可是他说完又飞上屋顶,仰天大觉去了,似乎我的过往,也不过是懦夫写的小说戏本子,厚厚一摞却无人问津。
我终于放弃,再也提不起精神逗他,就像岩桂说过的,男人对女人的厌烦就像沼泽,越拉陷得越深,女人越是用力,男人越是觉得无趣。于是我们还没度过新婚的快乐,就迈过数十年,提前到了相看两厌的日子。
原来在巫山巷,守在家里等着男人归来的女人最是可悲,可我现在每日与他大眼瞪小眼,成了一个无趣的大白胖萝卜,只能傻愣愣地立在田地间,毫无女人的风姿,更是可悲。
海棠阁的姑娘们有一个戒条,千万不要自降身份,去做一些迎合男人的事情,这样在他们眼中,你不光无趣,而且卑微。等到他们看你像看家里妇人的眼神后,他觉得你身上的味道都是馊的。可我能做的不能做的,几乎都做尽了,只恨自己是头猪,毫无夺人眼球的技艺。
可不知南石何时在我耳边飞过一句,“唯有两人之爱,无需任何伎艺,便能达成。”
说得像句竭语,我肚子那几滴墨水,和他无法较量。我琢磨着,要是姐姐在就好了,哪怕映山、岩桂、水华有一个人陪在我身边,最不济就算映霁天能出点馊点子,也比我这盆冷酸菜搁在这里,要好上一万倍。
一日我打量南石在日光下清冷的面孔,嘀咕道,“我怎么觉得你不是南石。”
“为什么不是?”
“说不上哪里不对。似乎南石不像你这般沉稳害羞,也不像你这样惜字如金。”
他摇了摇头走开,一个人爬上树看书去了。
我渐渐失去耐心,感觉天地无用,我发疯似的往山下跑,像第一次被逼接客的姑娘,南石这才将书扔下,拦在我前面,“你要去哪里?”
我大发脾气,“待在这里我浑身不自在!我要离开这里,去找我姐姐,还有映山、岩桂,还要问一问水华有没有再投胎为人!”
“你一旦下山,只怕那厎阳之魂就发现我们的踪迹,马上来要我们的命!我的伤还没好,怎么去保护你!”
连和我多说一句话都不耐烦,还谈保护,我说,“你是不是要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都在这!”
他看着我说,“你曾经关在天界猪棚几百年都不埋怨,在这里才几天就这般聊赖?”
这话从南石嘴里说出来,还是让我惊讶,我的心扎进冰窟窿,淡淡地说,“你是说我做猪的那段日子?你看不起我曾经是头猪?”
他知道话说秃噜了,“你前几个月不还向往着天下为猪的日子吗?”
我说,“那不一样。你刚刚说的是我过去的遭遇,是琼英嘴里陷害我的日子,我本以为原谅了你,可是你将这伤疤揭起来,自当别说。”
我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突然有个大胆但却合理的想法,我质问他,“你不是南石,他不会说这些话,也不会这样冷落我。”
这是这些无趣日子唯一的解释。
南石冷笑一声,这副只会出现在琼英面前的面孔,今儿打赏给了我。他问,“我不是南石,还能是谁百年千年地守在你身边?”
正是想起曾经相伴的时光,我才更加坚定我的猜测,既而问他,“你可记得第一次见面,在隐叠泉背后你说过的话?”
“记得。”南石想了想说,“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妖怪还是神仙,不像人那么世俗,又活得不如神仙般通透。”
果真和我记忆中一样,转念一想,那日虽然只有南石在身边,但是那山不就是灵峰山嘛,说过的话,灵峰自然都听到,就不算彼此的秘密。
于是我又问,“那你可记得,那一日我们去鹿吴轩找药,困在《花鸟冢》中,你对我许下的誓言是什么?”
他一时哑口无言,只能站在那里摇头说,“我不记得说过什么誓言。”
我往后退了两步,害怕这眼前的假象伸出黑手,继续问,“那书中你写过与我相关的什么笔墨?”
他说,“自然是与你在人间相遇之事。”
即便这般泛泛的答案,他依然没有蒙对,我害怕地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举着与他对峙,大声问,“你到底是谁!”
他不愿坚持,并不底气地说了句,“我还能是谁呢?”
我大喊,“别再骗我了,你究竟是谁!”
“算了,我也不想演了。”他面不改色,一丝苦笑,说,“我是灵峰。”
不知是失落还是满意,但至少我不害怕,只觉得莫名。我看着山腰那团不曾散去的迷雾,抬头看那曾经在南安城才见过的日光。可是海棠树不是被南石劈倒了吗?人间理应一片黑暗才对。
我明白过来,“这里不是人间!”
他走到我面前,变回灵峰的模样,却一脸冷漠地看着我说,“你不该发现的。这不是南石愿意看到的样子。”
我跌坐在地上,看着这四周的模样,与曾经的崆峒山仿佛没有丝毫差别,此刻却格外陌生,像是城里有人家死了人,屋子不再住,纷纷罩上了白布,全部记忆随之陪葬,从墙壁上褪去光亮,斑驳一片狼籍。
我说,“我们现在在哪里?”
“在南石的梦中。”他道出真相,多少日子的伪装终于卸下,渐渐流出两行泪,“他无法挣脱荼涙神的束缚,此刻依然在那地狱的深渊,被那厎阳之魂所迫。”
这一切都说通了,我说,“那这梦的出口在哪里?是穿过山间的那层雾吗?快点离开这里。”
他怒斥我,“你就不能安分点,忍受些寂寞!”
他越是这么说,我越是反抗,“我不管!我要离开这里!”
“他为了你的太平,将你托付在他的梦中,你不领情,还要闹着要离开这个梦,除了能给他添乱,徒增他不明的烦恼,还有何益处呢?”
我说,“我们去救他!总可以吧。你怎么忍心看他一个人在地狱饱受煎熬,而我们又怎么能在梦里过太平日子?”
灵峰说,“这是他期望你的日子,他不愿你陪他在地狱受苦,所以趁你昏迷之事,送来这梦中。这是他的心愿。”
我说,“我如今知道这是假的,自然不肯留在梦中。我们要去救他去人间,那才是你我对他的情分!”
灵峰冷笑声说,“要有救的本事话,咱们会等来厎阳之魂吗?我从不在乎你,只关心南石的心情,他若满意,我自当愿意在梦中陪你度过这些难熬的日子,但如若你实不领情,我也不强人所难,只是这山下本没有路,这梦只有这狭隘的四方天地,你要离开这里,只有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
他轻描淡写一说,“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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