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灵峰的话是真是假,我愣在那里,不知是害怕,还是担心。总说不顾一切赴死的人,到了临终那一刻,也会慌张地抓住身边的一切,世间所有的眷恋又一丝一缕地从脑中涌出,像返潮天的雨水,久久不愿离开。

    我问他,“我如何死去呢?”

    灵峰好像在懵一个答案,“不如淹死好了。”

    听着就痛苦,我建议,“从山顶跳下去,就能死了吧。”

    灵峰摇头说,“不会。你只会不停地无休无止地下坠,你如果遇过噩梦,也有过不断落下的场景吧,像是逃,又像是解脱。”

    南石不在,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一心为了南石,应该不会骗我。对于我而言,既然决定死,那再无回头之路。更何况,眼前无聊尴尬的日子,我也不想再过,就像花阁之中等不来情郎的姑娘,宁可吊死抹脖子干净,也不愿就范嫁去肥头油耳的官宦之家。

    我对他说,“好,那你看怎样才能淹死呢?”

    灵峰转头,从脚下走到曾经姐姐闭关的洞口,绕到屋外又走到山腰。他话极少,我只能问,“这是找什么?”

    “找一处低洼的地方,我好召唤些雨水。”

    我说,“我记得山脚有个泥坑,原先我和姐姐时常泡在里面避暑。”

    灵峰说,“这是南石昏迷后的梦,我们只有这眼前的四方天地,山腰的雾,往下走还是雾,走不出去的。”

    我点头应承,“实在不行,我用锄头抛出一个坑吧。”

    他没回答,只是在前头继续走,绕着这山走了一圈又一圈,还未找到这能盛满水的洼地,天空却下起了雨,细雨霏霏地飘下来,像是一道照在我身上的光,只跟着我。

    我觉得这雨稀奇,便问,“这雨怎么只落在我一人身上,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

    灵峰回头说,“这一定是南石在想念你,于是落下了相思的泪。”

    我不知为何,抬起头对着天空呐喊,“南石!等着我!我死了就能走到你面前了!”

    天空没有任何回音,像世事无恙的人间,而我似乎离南石更近了些。

    我与灵峰在山上打转,正当放弃之时,眼前竟然出现了一个平整的大坑,像是被厎阳之魂的巨手捶过的凹陷,我疑惑地说,“刚刚怎么没注意。”

    灵峰说,“没留神,所以没看见吧。”

    说完两个人就等天上的雨将这大坑一点点灌满,等到满成一个小小的浴池。面对死亡,我依旧惶恐,有点害怕地问灵峰说,“我将身子全部浸进去是吧?”

    灵峰点点头。我小心的伸出脚,用脚尖轻轻触碰水面,一丝冰凉瞬间流动全身,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触感,怎么会是在梦中?

    我放下一只脚,习惯了湿度和温度,又踏进另一只脚。现在我站在水中,想到曾经在巫山巷,听文三娘将有些得罪了达官贵人的姑娘们,有的被淹死在媚男河里,可是水流的急,都要等尸体流出了城,才会浮出水面,于是南安城便没人知道是哪位狠心的男人干下的坏事。每次想到柔弱女人被龌龊的手压进水中,大口喊着救命,但河水灌进口鼻无法呼吸的时候,我的心跳就特别快,好像自己也掉进了水中,被人呛命。

    现在我要将自己淹死,这会儿我半个身子已经趟进水中。灵峰突然临终托付地说,“这些日子我渐渐不愿和你说话,是因为不知说什么,我终究不能代替他安抚你。”

    我说,“我明白,还好你不是他,我这才释怀了。”

    灵峰说,“你比我想象中更勇敢。这也许是南石对你一往情深的原因吧。”

    我并不同意这种说法,“你说过,两人之爱,无需任何伎艺,便能达成。在我看来,勇敢不是爱的原因,而是爱给人的胆量。”

    他点头,好像被我点悟。

    我的肩膀没入水中,然后是嘴唇,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将整个头颅沉入水中。我全身意外地没有发抖,而是一种坦然。我感觉我的身体正在山中滑草,从山顶冲向山底,那里站着等待多时的南石。

    这一切比我想象中温柔,我好似睡去了一般,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碧绿的湖水,像与姐姐一路去过的厎阳山,也会是被南石带去地狱的小径。可是我不愿睁开眼,我宁愿闭着,幻想南石站在我前面,牵着我的手说,“你看跟着我走,果然不害怕吧!”

    我像是沉在泥沼里游荡,毫无知觉,不知飘荡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或者我真的死去了?我像是落入了曾经送姐姐去地狱的河水,醒不来也睡不着。

    灵魂好像与肉身脱离,化成星星点点,落入天界之下的夜空之中。

    直到我听见滴的水声,在这夜空中回荡,然后又是“滴”的一声,这才提醒我睁开眼,黑暗之中只有一片血腥之气,我抬头就看到一具血肉模糊的身子,只见他高高挂在空中,四条铁链将他拉起,像垂在城门口的死囚。那水声正是他下巴的血,滴在这地狱深渊的血潭之上。

    与之相伴的是一种彻骨的寒冷,但我终于见到了他,大喊,“南石!”

    他毫无反应,死去了一般。他脸色铁青,头发零散地耷拉下来,毫无曾经在东方鹿亭往来人间的英姿。

    我跳起来伸手碰他,可是怎么也跳不高,脚下的法术像一把破碗,越是盛水漏的越多。

    这四下无人,连刚来时他经营出的人间样子,如今也破败不堪,我不知在他梦中待了多少日子,留他一个人在这里饱受磨难。我的眼泪不自主地滴了下来,我用袖口抹去,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只是连灵峰也不在,我毫无办法。

    “你怎么来了?”

    抬头看,原来是南石艰难地发出了声音,他气息不稳,说出这几个字,又昏睡过去。高处的话语,在这深渊回荡几下才落到我耳边。

    我忍着悲伤,却装出一副蛮横模样,“我当然找你来了,原来你一直酿着坏主意,竟然要我和灵峰在梦中过夫妻日子,亏你想得出来!你可知,那虽然是你的梦,但却是我真实的日子!”

    我本想故作生气,好惩罚他的自以为是,可是他这般骨瘦如柴的模样,比姐姐当年困在地狱还要可怜,救他的心都来不及,更可况奚落。我绕着深渊的血潭跑了两圈,找不到一处可以借力飞上去的地方,好让我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说几句宽慰他的话。

    我只恨几百年无用浪费的时光,不修得任何法术作为,像一介无用的书生,眼见情意深重的姑娘卖入花阁,毫无反抗之力。

    终于他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又张口说话,“你嫁给我,一天好日子还没过,让你在地狱陪我受苦,我怎么忍心,况且厎阳之魂又不知藏着什么坏主意,只能将你藏进梦中,我才好放心。”

    我虽然不高兴,但却留下无能的眼泪,“你就不怕我与灵峰做实了夫妻,永享天伦之乐去了!”

    这话逗笑了他,他困顿的身子好容易舒乏了些,“怕呀。可是在梦中,看你们拧巴地过日子,便放下一万个心。你又因为爱慕我,在他面前演砸了不少戏码,确实有趣,只是不知道,如果你一直没认出那人不是我,还有什么技艺要摆弄。”

    他拆穿我在梦中要讨好他的心思,一下让我脸上挂不住,故意撇起嘴,作闺阁姑娘之态,“只可惜灵峰更是块冥顽不灵的笨石头,不然早夜夜笙歌,尽享鱼水之妙了!你要知道,我在巫山巷旁得没学会,这些魅惑男人的伎俩可是信手拈来。”

    南石说,“是要应了那句俗话吗?”

    “什么俗话?”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南石叹了口气说,“只是没能完成你的愿望,没有洞房花烛,也等不来怀孕的喜事。”

    这话被他说得一语双关,看他一脸贼笑,我好像又被占了便宜,只得摇头反驳说,“所以说男人的心思就是蔫坏,无论说什么,总能拐到他们的陷阱之中,满足他们取笑的乐子。”

    我看南石嘴里想说点什么,可也许他太久没说过话,与我贫嘴这么久,一直喘着粗气,再咳嗽一阵。我暗自后悔,他都这样了,全凭一股相思支撑着,不知何时便再熬不住,我还与他争什么口舌之快。

    突然身后传来熟悉精致的女声,“果然东方鹿亭的神仙就是不一样,在地狱受刑还能翻出女人的乐子。”

    一道亮光洒过来,我转过头,竟然看见姐姐站在不远处,一袭红色的圆领袍衫,我兴奋地喊道,“姐姐,你来了!”

    她似乎并不开心,踏着血潭上零星的石头,径直走到我面前,还没等我开口询问,她先质问我说,“你给青林的药,是假的。怎么在人间这么多年,你还是这般糊涂。”

    “假的?”我想到那一日我被困在海棠树中,将那药递给了姐姐,还是映霁天顺利将药送了过去,“怎么可能?那可是我和南石从鹿吴轩偷来的药。”

    姐姐皱起眉头,眼色发青,“青林服下那药,始终不见好转,后来南石劈倒了海棠树,天地颠倒,洪水泛滥。青林吐了三天三夜,将这药又倒灌至人间去,你可知这天下的人都遭受了什么?”

    我在南石的梦中困顿了几月,怎知晓人间之事,脑中出现了当年瓷面狐狸引火烧去巫山巷、姐姐泄水奔腾人间的画面,而现在有了青林这头花猪奔腾在江河湖海之上。便问,“发生什么了?”

    “天下的人都变成了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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