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边,湘水客栈,一说书先生挥扇捻须,娓娓道。
“浩乾三年,徵帝继位,大赦天下。
不过七年,四海之内,稻谷盐茶,皆由梁国运输,一时间万邦来朝,无不拜服。”
“等等,老头,你糊弄我们呢?”柴扉处,一残角木桌旁的几个蓬头垢面的男子打断了老人的话。
“这都浩乾十五年了,你讲那陈年劳什子,莫不是说不出书来,黔驴技穷吧。”
几人哄堂大笑,这客栈里南来北往的旅客纷纷回头望着那两鬓斑白的老人。老人正襟危坐,不卑不亢,颇有文人墨客的君子之风。
而正是这股书生气派,反令几个市井之徒骂骂咧咧,不知好歹了。
“如今是什么世道?早不兴之乎者也那一套了,老头儿,你还是收拾好行李,滚回家吧。”
也是,如今是浩乾十五年,梁国已不似老人口中描绘的那般美好了。
如今重律法秩序,尚武轻文,习武才能入仕导致文职颓败,浩帙如山的典籍秘藏近乎荒废。
四民中,士农工商,惟儒最贵,也演变成士农工商文的局面。文人墨客,一下成了比清倌名伶更低贱的存在。
故而,几个市井之徒瞧不起老爷子,在这样的朝代也就合乎情理了。
倏然间,一颗石子突的擦着斗笠飞出,击在为首的混混头上,破有几分力道。其他两个混混愣了神,转头张望间,那个出言不逊的小混混,已捂着头在地上嗷嗷打滚。
“当你多出息呢,一颗石子就站不起来,还嘲笑人?”
嗷嗷打滚的混混心里正燃着熊熊怒火,他奶奶的,哪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抬眼一看,却吃了一惊。
一个稚气未脱的麻衣小辫丫头片子,正拿着一个弹弓,气势汹汹的叉腰大喊。
这丫头片子约莫十一二岁,一双朗若星月的大眼炯炯发光,女孩扬手一甩,一根指节粗的鞭子卷着风声,嗖地疾速甩来。
“敢骂我爷爷,今儿让你们尝尝厉害!”
两人被那鞭子一绊,一个不稳踉跄而倒,摔了个狗啃泥,活像个从河里捞出的王八。客栈里的看客被此景怔住,嘲笑的声音由远到近此起彼伏。
三个泼皮无赖被黄毛小丫头三两下打了个狗啃泥,颜面何存。
为首的混混自知丢脸,想要还手,却见周遭人七嘴八舌一副鄙夷姿态,他黑着个脸,对两个手下使了个眼色,面色阴郁的冲老头咬牙切齿道。
“你最好别让我碰到!”
三人悻悻离去,眼里尽是愤恨。
看着三人走远,小女孩立刻收起奶凶奶凶的架势,以为她的三脚猫功夫赶走了地痞无赖,脸上洋溢着自豪,冲老人乐呵呵的跑去。
看着女孩儿明朗的笑颜,老人布满皱纹的眼角溢出慈爱之情。
“舒儿,咱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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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霞成绮,秋水斜阳,杜鹃声里,落叶簌簌纷飞不知所往。
老人着撑船,女孩儿背着草帽坐在船尾,哼着什么小曲儿,余音袅袅,万籁俱寂处惊起一番鸥鹭,在江面泛起阵阵涟漪。
“爷爷,咱们为什么要离开镇子?”
“世道艰难,咱们不会武功,惹了麻烦得快离开。”
浩瀚的江面与天齐平,江面上浓浓的雾气里,老人蔼蔼的声音在渺渺天地间似一缕风,无踪无迹。
“为什么这世间人都如此崇尚武德?”女孩儿不解。
老人面容沧桑,饱经世事,他的嗓音像一壶陈年旧茶,溢出的茶香里陈了经年的苦涩。
“因为,想要入仕,只有武招。”
“想要活着,就得入仕。”
女孩儿听的稀里糊涂,不是说为什么困意袭来,垂着个小脑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料却“咚”的一声猛磕在船沿儿上,她龇牙咧嘴却未敢发声,生怕老人看见她这吊儿郎当的模样,又要像往常一样絮絮叨叨的训斥。
老人摇着浆,没有回头,好像沉浸在了往事里。
江水依依,老人和女孩儿乘着一叶扁舟,顺流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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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头,黄昏天色渐渐被墨色调浓,寒夜将至,江面起了蚀骨的寒气与雾气,老人醒了过来,才发现他和女孩儿不知不觉竟都睡了过去。
小船渐渐靠岸,老人叫醒了睡着的女孩,两人搀扶着下了船。
“爷爷,再往前离了水汽,我给咱们生个火暖暖。”
两人约走了半柱香的功夫,在萧萧秋风里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石缝。天色漆黑,狂风肆起,豆大的雨点无征兆的倾盆落下,在地面砸出密密麻麻的小水坑,聚成一汪水滩。
两人瘦小而干瘪的身体,挤在窄窄的石缝里,躲避着瓢泼大雨、电闪雷鸣。
本还想捡些枯草枯枝生火,现在看样是无望了。
女孩儿冻的有些发抖,她面部青白,嘴唇泛紫。老人把她瑟瑟发抖的她抱在怀里,想让她暖和些,女孩儿却被他怀里藏着的东西硌了一下。
然后她伸出手,拿出了那个被捂的暖和的东西——用布包着的一块烧饼。
女孩儿看到烧饼,嘴里突然不自觉的生了口水,她不自觉的咽了咽,肚子突然不争气的咕咕叫了。
老人看着她,和蔼的笑着,脸却冻的发青,身体也止不住地颤抖。
“本来想生了火热了给你吃,既然拿出来了,就快些吃吧。”
女孩儿看着手里的饼,突然饥肠辘辘到无法忍受,烧饼的香味儿像是钻进了她的脑子,引诱她大快朵颐。
她一向是饿惯了,知道只要再忍一阵就又会习惯的。可此刻肚子竟如此不争气。
可能是因为鼻子尖的她,嗅到了烧饼上的油香味吧。
小镇里,讨饭的黑蛋跟她说,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带油的,比如烧饼。
固执的她思考了一会儿,硬生生推开了烧饼,别着张小脸。
“我不饿,爷爷吃。”
外面的雨变小了,淅淅沥沥的仍下个不停。
老人看着女孩儿固执的脸,心里唏嘘不已。
穷困潦倒的生活让这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孩子早谙世事。其实偶尔,他希望女孩儿能像寻常年龄的孩子哭笑打闹。
可是她的太过懂事了,懂事的让人心疼,遇到什么委屈从来都不与他说。
老人心里一阵酸楚,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掉了下来,哽咽道。
“爷爷不饿,爷爷困了,得睡会儿。”
老人说完,立刻靠着生硬的石头睡了过去。那个叫舒儿的女孩儿看着手里的烧饼,犹豫了再三,终于抓起饼大口大口的啃了起来。
但她还是留下一半给老人,用布把半块烧饼小心翼翼的包起来,放在老人怀里。
雨好像停了,舒儿托着头,看着天上繁星点点。
爷爷说过,这是一个重武轻文的朝代,从武者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从文者却居于末流,生而卑贱,只得说书乞讨谋生。
什么书中有黄金万两,笔锋下人头万千。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说到底于这世道无用。
但她从未看不起习文之人。相反,她还喜欢习字背书。
她初习字时,常去林子里捡个小棍,找个平地蹲下就是一天。地面常写的密密麻麻,偶有几只小雀落下,踩出稀稀疏疏的浅浅的爪印。
很快,爷爷又教她背书。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不到半日便滚瓜烂熟。
可年复一年,爷爷老了,不能再吃树皮了。而这个世道,想要赚钱就得习武。
可一向温和的爷爷竟怒不可遏的反对!
她不懂,为什么爷爷如此反对她习武。
看着身边一起玩耍的小伙伴,被武馆收去做了小僮,用自己的月钱给父母看病,立门户,她的心是羡慕的。
但为了不让爷爷生气,此后,她再未提过习武的事,只揣着一根小鞭,每日晨起自己练练。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
她从未因爷爷的反对,放弃一颗习武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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