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的最后一抹微光洒在屋檐上,树下的弄堂变得漆黑无比,整个江宁城仿佛就只剩这一座热闹的酒坊。
光晕在慢慢消逝,堂前还没有点灯,繁月坐在暗处双目紧盯着那一方褐色的竹帘,那里正蛰伏着一具猛兽,随时会跳将出来把她吞噬掉。
黑夜才刚刚开始,客人们喝下的酒还不足以让他们眩晕到就此罢休,但最多不过两个时辰,他们便会打道回府,或是去西街妓馆寻欢,或是去东边船舫里作乐。这里只是他们谈生意的地方,有人助兴自然最好,无人助兴也罢,都不会改变他们的初衷,他们是商人,不是酒客。
突然,竹帘被撩开,嬷嬷的脸从缺口里挤了出来,像是暗夜里的鬼魅,她拿着手绢对繁月摇了摇,脸上带着几分笑意:“繁月,快过来。”
繁月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全身麻麻的,心乱得快从胸腔里跳出来,她站起身来,微移着步伐,一步延作三步,慢慢行到帘子旁。嬷嬷不耐烦地攫住她的手腕,暗声喝道:“赶紧给我出来,磨磨蹭蹭的,想讨打吗?”
繁月低头不语,被挟迫着穿过几张坐满食客的桌子,男人们大都光着膀子踩在凳子上划拳,一方输了,整桌人都发出振耳欲聋的欢呼声。她们穿过沿河的一条边廊,看到巧星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拨弦信弹一首诉怨曲。
拐个弯,爬上楼梯,行到二楼的一处小厢房门口,嬷嬷谨声嘱咐道:“放机灵点,陪老爷们喝酒说笑,不要像木头似的杵在那里。要不是几个姑娘都上了桌,我才不会把你带到这来,你可别给我丢面子,否则有你受的。”说着便推开了木门,门内几个男人正起身端着酒杯向坐在主位上的男人敬酒,看到嬷嬷带着个年轻姑娘进来,都纷纷拍手打趣道:“好好好,正巧我们薛老爷手累了,要个姑娘帮着抬盏才肯喝。”
嬷嬷陪着笑把繁月带到主座旁,一把把她按坐在旁边的小凳上,娇笑着道:“这可是我们这最漂亮的姑娘了,不过才来,不怎么懂规矩,还请老爷们多多包涵。”
侧旁一个矮胖的男人笑道:“就是才来的最好,那种油腔滑调的我们不稀罕。”
嬷嬷陪饮了一杯,向繁月使了个眼色,便推门出去了。
繁月坐在那里,双手紧握,像小猫似的浑身汗毛竖立,发着抖。
那矮胖的男人在她身边坐了,把酒壶往她手边一放,半是调笑半是警告地说道:“快给薛老爷倒酒啊,虽是新来的,总不会这点眼力劲都没有。”
繁月连忙执起酒壶与身旁那个蓝衣男子倒酒,她虽然紧张,却也发觉这左右两个男人有些眼熟,似乎就是乱石滩上拿石头砸她的人。
那薛老爷拿手虚挡了挡杯子,向那矮胖的男人笑道:“可别紧着我喝了,倒是也敬敬李老爷才好,要不是他,我也不知道江宁城有这一桩买卖可做。”
矮胖男人连忙应是,又举杯向坐在下首的男子敬道:“这次真得多谢李老爷了。”
几个人互相客套了良久,倒把繁月冷落在了一旁。
但还没容她松下一口气,那矮胖男人便一掌拍在她臂膀上,让她浑不胜力地倒在薛老爷的怀里:“看看,这才不过一杯酒的工夫,这姑娘就开始投怀送抱了,薛老爷真是艳福不浅。”
薛老爷闻言唇角含笑,脸色不变,把繁月轻轻托起后,还颇有风度的问道:“你没事吧?”
繁月摇了摇头,这才刚坐直,那边就有人拱火道:“还不向薛老爷敬杯酒,谢谢他的托扶之恩。”
繁月手忙脚乱地执壶添酒,还没等举杯,那矮胖的男人便拍掌叫道:“不若,喝个交杯酒罢。”
薛老爷虽然不常涉猎这种下作的酒馆,但对这种取乐方式却不陌生,无非都想卖他一个好,把他哄得服服帖帖,以感谢他出手买了这些人手中积压的货物。这些货物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可要是运到云阳城,却可以换得一大笔钱。
能做成这桩买卖,真要多亏那位姓李的老掮客让他与张樊儿搭上了线,这张樊儿虽长了一副肥头大耳的蠢相,内里还是十分精明的。薛家在云阳不算大族,却也颇有些声名,此番自己未免被哄抬市价,并未报出真实背景,那张樊儿也没把他当一般的商户般敷衍了事,而是尽心尽力的款待,倒是个做生意的好手。
而想要有长久的生意往来,只能互相都卖足了面子才行,想到此,他微微一笑,主动挽过身旁女子的柔荑搭于自己的手腕间,在周围人的笑闹下,一仰头饮下了杯中的酒,喝完并没有马上收手,只是盯着眼前的女子,仿佛她不喝,自己便下不了台一般。
繁月两颊羞得通红,但见这男人并未像她遇到的那些纨绔泼皮一样,只一味的用强逼迫,倒是风度有礼,自己合该抓住机会好好服侍他,等过了这一关,嬷嬷也不会把她强卖到船上去了。
是以,她也一仰脖喝下了杯中的酒。酒劲强烈,瞬间袭往四肢百骸,在一吐息的工夫,她的脸上已挂上了醉酒的晕红。
席间众人见此呼叫不止,笑闹中,又逼迫她和薛老爷互喂了两杯酒。
这两杯酒一下肚,彻底让她萌生了醉态,之前的羞怯忸怩消失不见了,只任凭别人的吩咐做事,就像坊间的所有女人一样,越过了一道槛,后面的所做所为也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薛老爷也被这几杯酒袭得头重脚轻,毕竟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对酒的好坏便是舌尖一抿便能知晓,但这些下三滥的酒坊酿制的劣酒却很有几分好处,价钱便宜又让人醉得快,既醉得快谈起生意来便更方便快速,让人一时冲动下做出一些非常吃亏的承诺来也是有的。
是以他故意表现出一副十分喜欢身旁女子的模样,让身旁的女子挡酒代喝,以保持三分的清醒。
到最后,繁月已经醉得不知身处何地,只一味的来酒不拒,偶尔被那矮胖的张樊儿吃吃豆腐,也无力去抗拒了。
薛老爷任凭繁月斜靠在他肩膀上,端过酒杯放在她唇边,温柔中带着几分诱哄:“来把这杯也喝了罢。”
坐在下首的李老爷看得清楚,打趣道:“薛老爷要是真喜欢,不如带回家去罢。”
那张樊儿闻言,恍然大悟般,拍着脑门大叫道:“对对,薛老爷要是喜欢,今晚就让她好好陪陪你,若服侍得好,便把她带回家去。”反正在他们眼里,年轻的女人就如衣服一般,每一天都可以换一件新的,可若是实在喜欢这件衣服,多穿几次也是可以的。
薛老爷摆了摆手,脸上现出几分为难:“算了,家有悍妻,实在不敢乱来。”
“哎。”张樊儿不悦地蹙起眉头,像是被撩起了心事一般,嘴上抱怨起来:“那些女人哪里懂男人的苦楚,咱们在外奔波,她们却在家锦衣玉食的享受,便是为了开心,多纳几个妾也是应该的。”
薛老爷笑道:“我可没你这么豪气,只能在外风流风流罢了。”
张樊儿气哼道:“便是风流到家里又何妨,无非就是吃会子醋罢了,只要不理她,隔几天也就消停了,咱们大男人志在四方,怎能被区区一个女人牵制住。”
众人听言,纷纷应是,皆把家中的女人拿出来贬斥了一通。
酒至中宵,该是更变场地的时候了,张樊儿作东,要带人去花船上行乐,众人兴高采烈的离了席。
那薛老爷却搂着醉得不醒人事的繁月不放:“你们去罢,我就不去了,我只在这儿休息休息就够了。”
张樊儿劝道:“要不,把她一起带到船上去,薛老爷您是不知道,船上的滋味可比床上要好,自然有水帮咱们助力。”说着做了一个下流至极的动作,惹得周围的人抚掌大笑。
薛老爷笑道:“一会儿接我的船就要来了,何必还去花船上呢。”
众人一听也是有理,现在生意已然做成,合该各自放松才好,因此只劝了几句,便簇拥着离开了。
此时,酒坊里已是人数廖廖,只有零星的几张桌子还在喋喋不休地谈着话,想来生意还未做成,酒已无法助力,只能靠着商人的三寸不烂之舌为自己谋求一个合理的价格。
这边嬷嬷得了张樊儿给的赏钱,心里十分安慰,想来那繁月是终于开了窍。但隔了一个时辰,酒坊都开始收桌了,繁月还未见人影,她有些疑惑了,难不成那姑娘还能跟人走了不成,又或是被人占尽了便宜无法脱身了,想到此,她连忙跑到小厢房去察看。
其实客人要带姑娘出去,那是很正常的事情,虽说名义上只卖唱卖曲,实际上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不过这里倒有一个规矩,出门非得要姑娘心甘情愿才行,否则闹出人命来,那是得不偿失。
厢房里已没有了人声,一推开门,便见桌上杯盘狼藉,地上菜渍遍布,而繁月伏在角落里,醉得人事不醒,庆幸的是衣物完好,没有被人趁机占去清白。
嬷嬷嫌弃地拿手拍了拍她的脸,见她毫无反应,只得起身去找人来抬她。下楼时,正巧遇到回来的纤云,她连忙招手唤道:“纤云,快来帮我把繁月扶回去,这东西真是丢人,好不容易上一回桌子,竟然给醉成那副鬼样子。”
第二天,繁月从剧烈的头痛中醒来,她口干舌燥,却苦于起身艰难,只能微微地□□出声,昨晚那一顿酒,把她的身子伤得不轻。
坐在床边正数着赏钱的纤云听到声响,连忙俯身询问道:“繁月,你没事吧?”
繁月轻轻地摇了摇头,叹息道:“水……”
纤云从对面的几案上倒了一杯冷茶来,慢慢地喂进了她的嘴里,待她喝得差不多,这才笑着打趣道:“繁月,你也是够拼的,这喝酒要讲究技巧的,哪能不管不顾使劲喝,到头来伤的还不是你自己,你要显出弱不禁风的样子来,既要讨爷们欢心,也不要让自己吃亏,懂吗?”
繁月哪懂这些,她只知道,喝醉了之后,自己能把惧怕和痛苦都忘了。她喜欢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另一个人在帮着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
但现在酒醒了,她的苦日子要来了,她不禁有些心慌:“嬷嬷生气了吗?”
纤云笑道:“是生气,不过不是气你没赚钱,而是气你酒品太差,你不知道你昨天那个样子多恶心,吐得到处都是,难怪别人连便宜都懒得捡。”
繁月心放宽了一些,却又提着一口气:“那嬷嬷有没有说要把我卖掉?”
纤云安慰她道:“怎么会呢,这也不算什么大错,无非就是骂你一顿而已。”
果然,吃早饭时,嬷嬷在饭桌上便开始训斥她:“让你陪客人喝酒不是让你代客人喝酒,多学学其他姑娘的处事之道吧,你唱不成曲,弹不成琴,总还有张嘴,说点甜言蜜语都不会吗。”说到后来都有些痛心疾首之态:“要你赚钱也不单是为我赚的,我还不是存起来为咱们的将来打算,做这一行也不能做一辈子,七老八十的时候,总得有地方有钱养老罢,你们说是不是?”
桌上的姑娘俱都点了点头,做这一行不能做一辈子,等到二十七八容颜渐衰的时候,只有那么两条路可以走。要么留在这里像嬷嬷一样教导年轻的姑娘,靠她们的青春吃饭,要么就是择一个有钱的人家,去做奴做妾,虽然都不是什么好归宿,总是有了趋避风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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