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气最为灼热的时候,楼下黄葛树辟出的阴影里,只躺着几个恹恹欲睡的小猫,人们都有种日长梦多的感觉,趁着日光炎炎,在床铺上随意蹉跎着这不甚重要的时光。
大约是昨夜睡得深沉了些,繁月只浅眠了一会儿便睡不着了,她轻轻推开窗户,战战兢兢地伸出半个头往楼下一看,见四野清静,人影皆无,这才放心大胆地趴伏在窗台上,看着楼下的天井,看着一墙之隔的弄堂发呆。
纤云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了起来,双眼迷瞪瞪地盯着繁月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沙哑着声音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繁月头也不回地答道:“申时不到,城南的鼓楼还未敲鼓呢。”
纤云浅打了个哈欠,下了床,拖着略显虚浮的步子来到妆台前,抓起粉扑便开始上妆。在脸上接连点了十几下,却只在额头上印出一抹白痕。
江州是个湿气浓重的地方,即便外面艳阳高照,屋内阴暗的地方却有种窒闷的潮湿感,脂粉全都凝结成了块状,无法推开。
纤云气恼的把脂盒在桌沿上用力地敲击着,企图用蛮力让粉快速散开来。
繁月回过头来,小声叮嘱道:“别把她们吵醒了。”
纤云起床之气郁结于心,柳眉斜蹙道:“醒了就醒了,这个时候也该醒了,以后有得她们睡的时候。”
繁月见状不敢再拿话激怒她,走过去把她手里的粉盒拿了过来,摊放在窗沿边的光晕下。
纤云只得先画起眉来,一边画一边嘟囔着:“每次都是下午叫我去,晚上又着人送我回来,这般偷偷摸摸的,也不知几时才能把我收进房里去。”
纤云的新欢是城西绸缎庄的周老爷,他现年四十有五,早已经娶妻生子了,却是这个酒巷里有名的风流人物。仗着有两分钱财,出手很是阔绰,以此博得了很多女子的芳心。
这样的人是不值得托以终生的,纤云如此聪慧,在此间却和那些吃过亏的前辈一样,有些执拗不通了。
繁月把头倚在窗弦上,半侧着脸庞,像是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你们为什么都这么想做人的妾呢,在这里过上一辈子有什么不好,你们不像我那么蠢笨,总能赚上许多钱,或许还能赎了身,回到家乡去。”
纤云撇了撇嘴,一双杏目从妆台前的铜镜里望进去,望到她脸上:“你愿意像嬷嬷一样,无儿无女的过一辈子么?一辈子就只能困在这么个地方,哪里都去不了,看的太阳也只有那么一小块,还得偷偷摸摸的看,就算回了家乡,也只会遭人唾骂鄙弃而已。倒不如去做妾,至少能驱使几个仆役,生下一儿半女,熬个几十年,总还有出头之日。”
繁月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指腹上的薄茧还未消,那是她在家务农时磨出来的。她本可以做个农妇,在贫寒中安稳一世,可惜母亲早亡,父亲好赌,从小无人庇护,为了偿还赌债,她被作为钱财抵给了债主,可还没在债主屋里过上一天,又被债主的夫人转手卖到了酒坊里。
她从小在乡间长大,哪里知道外边的险恶,即便已在这里呆了半年之久,依然有种懵懂之感,总觉得她像是个看客一样,冷眼旁观着自己或是别人的命运,永远无法涉入其中,也无能为力。
纤月叹了一口,食指尖沾了一点唇脂,轻轻地涂摸在嘴唇上,也许不到一刻,嬷嬷就会叫她下楼去了。
然而,一刻过后,嬷嬷的声音传来,却不是叫的她,而是繁月。
繁月磨磨蹭蹭地下得楼来,便见嬷嬷站在楼梯下,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和蔼之色看着她,见她踌躇,连忙招了招手,笑道:“繁月,你可交大运了,快下来。”
未等繁月行到跟前,她便一把拽住她的手,连拖带拉地走到大堂里平时吃饭的木桌前。
木桌旁已经坐了一个人,那人正是昨夜在酒坊厢房里见到的那个矮胖的男人,张樊儿。
张樊儿抬起头来,一见到她,便道:“就是她,快把她的卖身契拿出来吧。”
嬷嬷陪笑道:“自然,只是张大爷刚说的赎金实在太低了,我买时可花了五十两,这几年教导她,养育她费了不少钱财心力,现在怎么也得再涨个二十两才行。”
张樊儿一口茶没咽下去,啐了一地,骂道:“妈的,又不是金窝里出来的凤凰,还敢要这么多钱,我一年来这里不下百趟,什么不知道,你居然把我当生客欺?”
嬷嬷为难道:“真不是我乱开价,这姑娘现在十七岁,长相是我们这里最拨尖的,这还没开脸呢,要是开了脸,那更是了不得,您怎么也不会亏了去。”
张樊儿凑过头去,往繁月脸上仔细察看了一会儿,见她眉眼清秀,唇带娇羞,确属上乘之姿。只是这五官摆在一张脸上,却无端透着一丝凄苦意,顿时大失所望,摇了摇头,叹道:“这一脸苦相,实在不是旺人之姿。”商人最是忌讳这些,既是买来赠人,可别好心办了坏事。
这厢张樊儿有些犹豫,那边嬷嬷倒是慌了神,她不过是按规矩抬抬价,其实至多五十两已是足够了。况且这孩子买来半年,天资愚笨又疏于教导,往后肯定无法带来可观的收益,倒是卖出去,重新买个更年幼的孩子为好。
因此,她连忙说道:“这姑娘是不爱笑,要是多笑笑哪有什么苦相。”说着使劲掐住繁月的后腰,低声喝道:“快笑。”
繁月惊惶地瞪大眼睛,一边流着泪,一边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张樊儿见她笑起来似乎明媚了不少,宽了些心,顺势便开始压价:“不跟你啰嗦了,就五十两,爱卖不卖,我也不过是昨夜见薛老爷喜欢,想趁他离开时送个礼物而已,大不了去隔壁再转一转,我不信五十两还买不了个年轻姑娘。”
嬷嬷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抉择了良久,这才下定决心一掌拍在繁月的背上:“行,看在您是熟客的份上,五十两就五十两,这么个黄花大闺女真是便宜您了。”
张樊儿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放在桌上,只等嬷嬷交出卖身契来。嬷嬷扭身去了她平日睡的厢房里,稍许便带出一方按满手印的薄纸来,放置在银票旁,笑道:“这就是了。”
繁月恍恍惚惚的,还未弄明白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的命运就从一个人的手上传递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
买卖既成,她便不是这楼里的人了,嬷嬷说话的语气也温柔了一些:“快去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就随张老爷走罢。”
繁月木然地站着,没甚反应,还是嬷嬷推了一把,这才回过神来。
她刚一回到小屋,纤云就一把抱住了她:“我都听到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繁月的心被揪得紧紧的,那是未知的骇怕在压覆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我害怕。”
纤云安慰她道:“怕什么,你总归不用像以往那样,每天都为着要去陪陌生的男人喝酒而痛苦,你现在只用陪一个男人,而且再也不用担心会被嬷嬷卖到花船上去。”
这话虽然有道理,可安抚不了心中的彷徨,她就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谁知道那里什么样,也许比这里还可怕千倍。她拉住纤云的手,泣道:“我真想你能一直陪着我。”
她在这里无亲无故,第一个朋友便是纤云,大约是两人同住一屋的关系,所以感情日渐深厚,纤云虽然性子骄矜,总是喜欢嘲讽打趣她,可同是天涯沦落人,最懂她的人,也只有她。
纤云也有些心酸,但更多的是为她高兴:“快把衣服收拾收拾就下去吧,别让人等得太久,也许你往后过得好了,还有机会能来看看我。”
不管这个机会是多么渺茫,总归是有了一线希望。
繁月离开了,如同她被带来这里时一般,穿过小巷,来到那个小小的渡口,荡漾的水波将把她带到另一个未知的地方。
在去云阳城的船上,她从未见过那个薛老爷的面,她是一个送给他的礼物,他却没有心情来拆看,这似乎注定了她被冷落的境遇。
不过,这对于她倒没什么坏处。
她趴在小窗上,看着潾潾的水波,看着两岸青山巨石发呆。她没读过书,可脑子里却存在着无限多的故事和幻想。
云阳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如果那里的城池也是傍着淮河而生,她会有些许安慰,毕竟同饮着一源水,乡音与相貌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也许新家也是一个吊角楼,四面垒起围墙,围住她的一生。
她在水波荡漾下陷入深眠,偶尔一个浪花袭来,船身踉跄起伏,把梦打散。她在黑暗中看向远处朦胧的山影,山峰连绵,皆无灯影,亦无人声。她这才意识到,她离家乡越来越远,远到一生都无法回去的地步。
她流下泪来,泪水落入波滔滚滚的江水中,随水而逝,永不停歇。
舱中不知岁月,先时还穿着轻薄的夏衫,到后来竟要加上秋衣才能抵寒,船终于靠岸停了下来。
她随着薛家的仆役一起站在船头,等待下船,渡口处一大片木板遥遥相接,为运输货物铺平了道路。
甫一踏入实地,她竟有四脚酸软,头晕目眩之感,想来是已经习惯了船上的摇晃颠簸,一时倒不习惯踏实的地面了。
一行人抬着一顶小轿,早早停驻在岸边,一见到薛家人的身影,便一窝蜂簇拥过来,为首一个头戴黑色软脚幞帽的男人跪地问安道:“二爷一路平安?老夫人着我们前来相接,请赶紧上轿吧。”
薛老爷笑着点了点头,大约对二爷这个称呼感到十分亲切,这里是他的家,站上这片土地无端就多了几分笃定和安全感,他躬身进了轿子,心里竟通通乱跳起来,离家已经大半年了,他早已十分想念家中的妻儿,恨不得瞬息之间,便能到达府邸。
路上,他透过窗缝看向云阳城中的街道,这里与他走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半年的时间还不足以让生活发生改变,倒是让他的心境起了一些变化。
家道日益衰落,已到了入不敷出之时,仅靠一已之力实难维系家族中那庞大的开支,他逐渐起了分家之心。
可若是分了家,他的那些个兄弟又该怎么办。大哥虽承袭了父亲的爵位,却不过是个闲职,那点子俸禄连自家都养不活。三弟无才,仗着有母亲偏心宠爱,一味的吃喝嫖赌,把母亲的嫁妆都败光了,整个家中,上下人等的吃喝用度除了他,无人可担。
实在太累了。
只盼望儿子能争点气,若是考个功名,他也就可以放松解脱了。
思绪间,轿子已临近薛府大门,他叹了口气,把疲备暗暗压下,脸上显出几分笑意。
一落轿便有家丁上前打起轿帘,门内跑出十来个人排成一队殷切地向他问安。他回过头去,嘱咐几个仆役把船上抬出的货物带到仓房放好,这一通安排下来,倒多出了一个无处安置的货物。
那个张樊儿送给他的酒家女。
这倒是个麻烦,虽然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可他和夫人一向恩爱,从未起过纳妾的念头,若是搁在府里不但离间夫妻之情,连儿女也会有怨言。
可若是把她就此打发了,却也不妥,那张樊儿派了几个手下护送货物来此,若是被他们知道后回去禀报,既伤了对方的面子又显得不知好歹,这往后的生意还怎么安稳的做下去。
思来想去,只得先把她放到后院偏房里去,等跟夫人交代清楚后,过段时间再想个由头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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