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府二老爷住的院落叫作绿蜡阁,因院里遍植芭蕉而得名。
院落不大,后院及前院中间有几丛乱山假石,山下还有一汪小池,池上弯弯曲曲的一线走廊,把下人和主人的房屋分割开来。
前院有主楼和东西两厢,东厢是二爷和夫人的居所,西厢是少爷小姐的住地,前面花红柳绿,楼阁瑰丽,后面蕉叶潇潇,木屋古朴。
绿蜡阁的下人并不多,除了主子们贴身的丫鬟和小厮,后院住着的皆是些做苦差事的仆役,房间紧凑,一时无法单僻出地方来,因此繁月被安排与人同住一室。对此她倒并无怨言,只是初来乍到,总有些水土不服之处,况且她习惯了晚睡,一到夜里就觉得精神奕奕,白日里又长睡不醒,不免让人腹诽。
七月中,明月当空,微风袭入林间,沙沙微响,似雨打蕉叶,更添了几分愁绪。从这里的窗户中看出去,可以看到雾蔼沉沉的天际。清晖洒将,竹席上反射出潾潾之光,像是在船舱中看到的江面。
睡在席上的兰香突然翻身坐了起来,趿着木屐往屋角的屏风后摸索而去。
半晌,她提着裤子走了出来,睡眼惺松地往窗棂边一看,便见一个人影矗立在旁,恍似鬼魅幽灵,她吓得瞌睡全无,连连惊叫道:“谁?谁?”
繁月连忙回道:“是我。”
“繁月?”兰香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叹道:“吓死我了,你大半夜不睡,在那里做什么?”
繁月侧身坐在床弦上,歉然道:“我实在睡不着。”
兰香走到床榻前,一扑身趴到凉席上,她脑子虽被吓得十分清醒,可身子还是因为疲惫而发虚发软:“为什么睡不着?”
繁月右手拈了自己的发梢,在左手手背上轻轻挠着:“以前我从不睡这么早。”
兰香偏过头看向她,朦胧中只见一线袅娜的侧影,苍白月光洒在那如瀑青丝上,像是星辉溅落,更添一种媚惑之情。繁月从不隐瞒自己的身份,所以这里的人大都知道她曾是欢场女子,对她皆抱有三分戒备鄙厌之心,可兰香对她的经历实在有些好奇,禁不住大着胆子问道:“你们每天晚上都要陪客人喝酒么?”
繁月抿了抿唇,像是有些踌躇难言,半晌后还是如实说道:“偶尔陪客人们喝喝酒,但大多时间我都是在家做好宵夜,等着她们回来吃。”
兰香有些惊讶:“你长得也不太难看,客人为什么不要你作陪?”
繁月低下头,似掩羞愧:“我不会唱曲,也不会弹琵琶,实在不讨人喜欢。”
兰香坐起身来,兴趣盎然道:“那你是怎么遇上二爷的,他为什么独独把你带回来了。”
窗外蛙鸣渐起,扰得人有些心神不宁,繁月回忆着那夜的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其中细节来,仿似进屋后的记忆都被抹除了一般,她摇头叹道:“那日酒坊里的姑娘都被叫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才让我去陪老爷喝两杯酒,不过两杯酒后我就醉了,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定了定神,大约觉得这话说得有些暧昧,便解释道:“我喝醉后他们就离开了,况且也不是他想带我回来,我只是别人送给他的礼物罢了。”
兰香轻哼一声,倒有些佩服她能如此诚实,她们同在这间屋里相处了不过三日,白日里因为各自都有差事,没有时间说话,晚间疲乏难受也睡得很早,今晚还是她们俩第一次长谈。
繁月名义上是二爷的侍妾,可二爷和夫人恩爱,绝不会让她有出头之日,说起来她比自己还可怜,自己至少还有嫁人生子的机会,她除了在这里早早做个闲人养老之外,却也没什么能耐了,往后她们相处的时间很多,倒是做朋友比做敌人要好得多。想到此处,兰香态度也和蔼了不少,她笑着调侃道:“也怪你命苦被人送给了二爷,要是送给三爷,你可比现在顺心多了。”
繁月不明,问道:“为什么?”
兰香撇了撇嘴,笑道:“三爷是咱们云阳城出了名的败家子,房里妻妾成群还不知足,天天往妓院赌场里跑。你要是被送给三爷,那可不怕寂寞了,十来个女人住一个院,多热闹。”
繁月闻言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我可不喜欢热闹。”
兰香又道:“咱们这儿虽不热闹,却很安稳,大爷和三爷房里的人都不是善茬,一天到晚的出事故,你以后也小心点,遇到他们的人就躲远一些。”
繁月奇道:“他们也都住在这个府里么?”她虽然木讷,却也不蠢笨,这里将是她终老的地方,总该趁机弄清楚这个家里的情况,免得往后得罪了人,步步为艰。
兰香点了点头:“大爷家住在东面,院落最大,院里的人连倒马桶的老妈子鼻孔也是朝天开着的,他们着人砌了一道墙,平日里不和我们来往。三爷住在西边,但和北边老夫人的住处是打通了的,他们也是仗着有老夫人撑腰,事事拔尖,分下来的东西,都是他们先选。至于咱们院在薛府南边,二爷在外做生意不怎么归家,夫人喜欢安静不爱出门,倒是幽静得很,偶尔小姐和少爷会在芭蕉林里逛一逛,但再怎么逛也逛不到这儿来。”
一阵风吹了进来,凉爽有余,让人通身泛起了冷意。兰香把枕边的薄褥用脚拨了过来,摊开盖在自己身上,并向繁月说道:“你也进来躺着吧。”
繁月抽身上床,躺进薄褥里,褥子怕是长久没有更换过了,淡淡的汗酸味浸入鼻端,她就着刚才的话继续问道:“少爷和小姐多大了?”
兰香伸出手,一面把压在肩膀下的头发挪出去,一面回道:“少年今年十六,上月刚过的生日,小姐要小一岁。”说完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戏谑地笑了起来:“说起来,他们还得叫你一声姨娘呢。”
繁月哪里想到这一层,羞得满面通红:“别胡说了,我哪里配呢。”
兰香点头道:“是不配,所以我说你命不好,要是送到三爷那里,再不济还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繁月倒不这么想,她反倒是庆幸没有遇到那个三爷,现下虽然被冷落在这里,却十分自在,至少不用虚伪的带着笑去讨好不喜欢的男人。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渐渐天际的暮霭变成了濛濛的蟹壳青,身上也被薄褥捂出了汗迹,两人都把被子掀开,各自在凉席上找了一块更加冰凉的位置,睡去了。
晨曦,刚吃过早饭,所有的人便在管家的安排下,开始一天的活计。
繁月身份特殊,并没有事情可做,但她见兰香神情萎靡,想到是自己害得她睡眠不足,不免心有愧疚,便主动跟上前去帮忙。
主子们昨夜洗浴后换下的衣物全都堆放在洗衣池边,一个年迈的老嬷嬷正在做着挑捡,把不同布料的衣服,分门别类的放好。
老爷夫人的衣物虽然贵重却是硬挺不易损坏的料子,而少爷小姐年轻,最爱穿娇嫩的颜色,而娇嫩的颜色往往要在轻薄的布料上才能显现出来,而轻薄的布料无非都是些云锦纱缎之类易破易掉色的材质。
因此兰香一踏入池水里便开始哀声叹气,这实在是一天中,最为痛苦的时刻了。
繁月说道:“我帮你洗吧。”
兰香连忙拦住她:“可别了,你到底跟我们不一样,哪能让你做这些事情。”
繁月笑道:“哪里不一样呢,从今往后都是一样的。”说着便撩起裙摆系在腰间,慢慢进入了冰冷的池水里,池底有沉淀下的皂角粉末,踩上去滑滑的,像是田间的污泥。
繁月对洗衣服并不陌生,在江宁城的时候,每日固定要去的地方,便是河边,她习惯了洗那些粗麻布和葛衣,所以手上的力道并未减弱,见兰香手脚轻柔还只当她是敷衍了事,自己偷偷的又把她洗完的衣服拿过来用清水投了两遍,衣物挤得没了水份,这才挂到晾衣绳上。
兰香一时没顾及,等抬起头来看到晾衣绳上的衣服时,顿时大惊失色:“繁月,你不会把衣服又重新浆洗了一遍吧?”
繁月抹了一把汗水,点了点头:“是啊。”
兰香急得变了声调:“笨蛋,这种衣服哪里能用蛮力浆洗,你真是害死我了,你看看……。”她跑上前去,掀起一片裙裾:“天啊,这洗得又宽又大,还怎么穿,这几件可是小姐最喜欢的衣服了。”
繁月这才发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吓得不知所措:“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的,这该怎么办?”
兰香青着脸色道:“还能怎么办,只能等衣服晒干了。要是能恢复原状就好了,若是不能,我可就惨了。”
两个人看着那绳上的衣服,俱是大难临头之感。
第二天,衣服晾干后,并没有恢复原貌,反而颜色更加斑驳,裙裾也越发宽大。
兰香折叠衣服的时候,看着那能穿进十个小姐的宽大衣衫,禁不住笑出声来,可笑后马上眼泪也跟着下来了:“完了,我一定会被管事的打一顿。”
繁月见事已无可挽回,倒像豁出去一般,心绪稳定了不少,她安慰道:“你不用担心,若是他们追究下来,我帮你领了就是,这本来也是我的错,是我太大意了,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便自作主张的洗坏了衣服。”
兰香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应,这本也是事实,若不是她大意,哪能酿成这种大错。
如今只能先把衣物呈上去再说。
一夜难眠。
隔天一大早,绿蜡阁的徐管家就踢开了她们二人的门,待问清事实后,便把樊月带去了西厢。
她一路低着头,也不知道自己绕了几道弯,穿了几处回廊,又路过了几株芭蕉。等到了西厢忽觉霍然一亮,厢房前的小院里种了几株蔷薇,攀墙覆瓦的遮挡了半面墙院,红香绿玉,花气袭人,实在是明媚无比。
徐管家在门口俯身呈报道:“小姐,人已经带到了。”
“让她进来。”娇叱声划过耳际,让人无端心悸。
两人刚一跨入门槛,几件衣服兜头砸了过来。
一个身着白色里衣颜面清秀的姑娘坐在桌前,柳眉竖立,娇颜带火:“没用的东西,今天我本来要穿这件衣服坐船去赏荷的,现在全被你毁了。”
繁月站在那里,顶着一件外衫,低着头不敢发声,她希望这小姐骂她几句出出气也就完了,千万别被激怒后把她赶出府去。
徐管家上前两步,神色尴尬地看着薛小姐:“小姐,这是老爷带回来那个……”侍妾两个字实在说不出口,毕竟哪家侍妾也不会落魄到洗衣服的境地。
薛小姐一听,杏眼圆睁,侧身把繁月从头看到脚,大约想给一个下马威,她一挥手让管家退了下去,顾自坐在凳子上,手上舀着碗里的燕窝粥,眼睛也不往她身上瞟一下:“你就是江宁城那个酒家女么,想来你曲一定唱得很好,不如现在就唱一首给我听听,也让我开开眼。”
繁月看着眼前这个娇贵的小姐,想起兰香的戏谑之言,不免心下扭捏:“我不会。”
薛小姐奇道:“你不会?那你怎么赚钱,怎么勾引人?”
繁月低头看着脚下的玉石地板,不敢再置一词。
薛小姐不依不饶:“那你会弹琵琶或是柳琴么?”
繁月摇了摇头,自己也觉得有些羞愧,她真的是什么都不会,空长了一个嗓子一双手。
薛小姐连碰两次钉子,简直认为她是故意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里的火一下又燃了起来:“你在装什么清高,不过是人家送给我爹的奴才,真以为自己是姨娘了吗,信不信我让人马上把你卖到醉红楼去。”
话音刚落,一个温润清朗的男声,从屋外传了过来:“小意,你又在发什么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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