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情一踏入这后院甬道,总觉得空气蓦然变得湿热起来,芭蕉密集的生长着,底下日光不透,偶尔有虫蝇嗡嗡的振着翅往裸露肌肤上冲撞,使人烦躁无比。石子道两旁杂草被踩踏得凌乱,黄梁木接踵而建的联排房屋,一式的卷棚顶,褐色立柱,铜油浸过的麻纸糊着那四方格的窗,让人无端想到了禁锢人的监牢。

    及至院子里,脚下的石板变得平整玉滑,每座房前的廊檐下都架着一根竹竿,用以晾晒他们的衣裳。屋檐下放着炉子,掏出的黑色炭灰被仔细铺设在了门前坑洼的泥地上。

    薛情觑眼从那以黑白灰三色底为主的暗沉衣服上一溜而过,问道:“这么小的屋子,一般住几个人?”

    徐管家道:“两个,或是三个。”

    薛情觉得鼻端有种难以言明的味道在萦绕,这让他非常不适,他皱眉道:“每间屋子都找了吗。”

    徐管家点头道:“这篱笆后的那批屋子我是带人仔细找了,这一批屋子是女眷住的,只让几个婆子去看了看,也都说是没看到。”

    薛情负手走近一间房舍,此户窗户紧闭,窗纸上全是蜂窝状的洞眼,透过洞眼看进去,里面靠窗有一张床,不远处的门边安置着一张方形小桌,桌上一盏油灯,屋角还有一个竹编围拢式屏风,屏风上搭挂着几件衣裳,屏风边有一个小几,上面搁着破烂的箱笼。大约每一间的陈设都是这个式样,他留神又看了一眼,退却开来。

    他绕着院子转了一圈,立在了一间屋子前,抬指敲了敲那半掩着的窗框问道:“这是谁的屋子?”

    因为上月里爆发伤寒导致一部份久咳未愈的人被搬离,几处新添的人,人名还未认全,徐管家一时也无头绪,只得召来一个住在这里的婆子,询问道:“这是谁的屋子?”

    那老婆子拿手指数过去,口里念道:“西边起手第二间,这是兰香的屋子。”

    徐管家道:“这间屋子进去看过了罢?”

    那婆子道:“都看了,什么都没有。”

    薛情往窗子里面淡淡梭视了一下,收回眼神道:“把这里住的人叫回来。”徐管家连忙着人去叫了,另让人搬了一张椅子一张小几,放在了院子正中,旁边还点着一支茵陈香,请薛情坐着喝茶休憩。

    薛情站了这半日也累了,他撩衣坐在椅子上,起手揉着眉心,然后望着徐管家淡笑道:“辛苦你了,小意昨儿闹了你一天,今儿我也闹了你半日。”

    徐管家哈哈一笑,不敢承情似的摆了摆手道:“三爷这是什么话,这丢的是夫人的猫,于情这是咱们下人照料不周,于理您找它也是出于母子之间的孝意,所以于情于理咱们府里的人都得找到它,往后夫人回来也得给她个交待。”

    薛情微哂,大约觉得他这番说辞显得过于冠冕堂皇了,这只是一只猫罢了,丢了也就丢了,虽有些可惜但这般大动干戈的寻找根本就不值当。不过既已被小意开了头,借着这只猫,检查府里管理的疏漏也是有意义的,父母正值壮年,以后应当也会经常这般往外游历,偌大的府里只剩了他与妹妹两个人,如果他再不立个威,担任起一家之主的责任来,往后由得别人欺负的时间多着呢,那些人今天只是要匹马,要个小丫头,明天手就得伸到前苑来了。

    不稍一刻钟,兰香回来了,浣衣池离这里不过百步地,她一路战战兢兢挨延着问那领路的婆子:“少爷叫我做什么呢?”

    那婆子自为有热闹看了,小事也往大事说着恫吓她:“自然是出大事故了,夫人的猫不见了,昨日就在前苑找了一天,今儿个找到后院来啦,说是发现有人关藏。”

    兰香闻言心内大震,紧接着泛出了一丝埋怨,繁月真把她害惨了,肯定是找到后院里在她们房间发现猫了,不然也不会专把她叫回去,到时候可怎么说呢,自己想摘也摘不干净。

    及至院中,一眼就见到正中椅子上坐着喝茶的薛情,白衣胜雪,浅笑晏晏的,倒不像是来兴师问罪,而是来体恤民情的,但她丝毫不敢放松,因她知道那少爷贯常是喜怒无常的。

    她步子不自觉小了些,被那婆子发觉往前一推,强迫着押到近前,两只脚一软就跪在了地上,膝盖触地时咚的一声,疼得她身子偏了偏,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薛情道:“起来。”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但也许平静后面就是巨大的风波。

    她只得忍痛起来。

    徐管家上前问道:“兰香,你可看到夫人养的狸猫了?”

    兰香微抬了头,满院子觑了一圈,见除了几个婆子,两个少爷贴身小厮,其他人都已经陆续散了出去。她心里斟酌了一下,现下这个情况,想来不能说不知道,因为明摆着是有了线索才叫她,但也不能全盘托出,毕竟昨日留了一天,到时候反被安个藏匿不报的罪名。所以单把前天晚上的事说了,其余推不知道了,至少在前晚,谁也不知道是夫人的猫丢了,不知者无罪。

    那少爷的眼睛并没在她身上,只单单盯着手里的茶杯,长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但就像有道热光照在了脸上,烫得人无所适从,她结结巴巴道:“前儿晚上,半夜里几个猫在窗户下面打架,把我们俩都闹醒了,我起来骂了两句又睡了,不知道后来怎么了。”

    徐管家疑惑道:“就前儿看到了,昨天没看到么?”

    兰香摇了摇头,嗫嚅道:“我早间走得早,晚上睡得也早,没有注意。”

    薛情把茶杯往旁一送,徐管家连忙接住,他站起来,浅吁了一口气,右手屈指敲了敲眉心,掩下那里欲渐严重的不适,他道:“另一个人呢。”

    徐管家一楞,半晌才反应过来:“住的另一个人么?”他把头凑向兰香:“另一个人呢。”

    兰香看着徐管家,脸上有些纠结难言:“她……她在马房里呢。”

    马房?徐管家这时很快反应过来了,是那个江宁来的女人,这么久了,他都快忘了她的存在了。这女人倒也能忍,真就在马厩里干下去了,要是寻常的姨娘必得要闹一阵,谁会愿意去做那男人也嫌脏累的活呢。

    薛情不等徐管家说话,便向兰香道:“不拘是谁,你既推不知道,那她必然知道,你让她晚饭前把猫给我抱回前苑来,若是晚饭后还不来,那就让她出府去找吧,什么找到什么时候进来。”说完一刻也再不愿停留,直步往那甬道口走去。

    竟是已经结案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疑惑,怎么就能确定那人知道猫在哪,这么多人找都没有踪迹,她能把它藏到哪里去。

    迎面袭来一阵温腻的风,芭蕉叶簌簌而动,其间夹杂着窗户喑哑的开阖声。

    这芭蕉林除了好看没有别的好处,倒滋养出了无数虫蚁,晚间有驱蚊香还好,白日里它们到处乱飞乱爬,床上桌上都不能幸免,所以平日里这些下人们离开房间的时候都会把窗户紧紧关闭,即使是窗纸破损,也会把衾褥反折起来。唯有那一间屋,窗子半开着,不只用叉杆顶着,还在缝隙里夹了布条以免关实,这说明她在预备了有什么东西会从窗户自由来去。

    猫这种东西,你正兴师动众找它的时候,倒会把它惊得找个极其隐蔽的地方藏匿起来,它可以爬上屋顶,可以攀上房梁,可以躲在某个洞穴深处,可以跃过墙洞跑出府邸,总之,它可以极耐心的躲到你失去耐心找它为止。

    倒不如安静下来,任它去找它信任的人。

    薛情低头疾走,及至曲廊,眼前豁然开朗,池面如镜,风吹花黄,笼罩在头顶上的污浊不适一下子驱散开,这才仰头松了一口气。

    徐管家一路小心翼翼问道:“所以三爷的意思是不找了么?”

    薛情抬手挥了挥,口里不耐道:“不找了,你着人把那些破了的窗子都补上,这芭蕉林到冬天了,叶子青黄不接有什么好赏的,留那水边几簇,其余的全砍了。”

    徐管家瞠目结舌:“全砍了?这也是老爷爱芭蕉才种的,他回来问着可怎么说。”

    薛情冷笑:“芭蕉是一年一生,冬天砍了春天照样长,我爹不懂这芭蕉的习性,你是从外头庄子里过来的,也不懂么?”

    徐管家哪里敢说自己不懂,只得应是。

    晚间。繁月心事重重的赶回屋子,一进门,兰香就从桌前站起来骂道:“瞧吧,我今早怎么说的,别人找到这了,猫也不见了,你现在可怎么交待。”

    繁月在马厩里惴惴不安一天了,哪曾想回来还要听到兰香打哑谜,顿时急了起来:“什么意思呢,被他们找去了么?”

    兰香气道:“没有,他们都没找到,但少爷断定了就在你这儿,让你晚饭之前把猫抱到前苑去,不然就让你外头找去,外头那么大可去哪找呢。”

    繁月坐在床上,心思紊乱,情绪低沉,一只猫而已,何至于搞得这般鸡飞狗跳,如果是个人没了,也会这般阖府出动么?

    正乱糟糟的胡思乱想,忽听那房顶上一阵窸窣之响,接着窗外一声猫叫,一个黑影咚的跳了进来。

    兰香捂着嘴,指着那猫,不敢动也不敢叫,全然没了早上要赶它出去的气势。那猫跛着脚走到繁月面前,一把跳进她怀里,翻着肚子企求抚摸,繁月把手放在它肚子上,轻轻揉捏了两下,然后抬头望着兰香讷讷道:“你刚才说,少爷要我晚饭前把它抱去前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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