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月带着那只猫穿过竹榭,绕过回廊,越往西厢近一步,脚下越如灌铅一般厚重难行。

    后院里管事的嬷嬷在前头带路,偶尔回过头来言语十分生硬的说道:“姑娘请走快一步。”

    繁月把那猫肥硕的身子往肩上一送,整个人脖颈上像贴了一个温暖的汤壶一样,说不清是舒服还是难受,她不停拿手安抚着它,也像在安抚自己。

    那管事嬷嬷在进入西厢的穿廊口停住了,嘱咐她道:“你自己进去吧,我是不能的了。”说完便站在一旁,望着那猫小心翼翼道:“你可抱紧些,别跑了。”

    繁月倒是三月前来过那么一次,那时正值盛夏,满园的鲜花如锦缎一般,现在花朵凋敝,四野沉绿,苦涩的清香气在鼻翼间潺动,虽然景色不同但想来那时的心境和现在几乎是一样的,一样的有种生死难料的感受。

    跨进西厢拱门,那门口站着两个穿碧衣的丫鬟和两个穿灰衣的小厮,几人不约而同一起拦住了她,满脸的戒备:“做什么?”

    繁月把那猫往她们面前一送,让她看清楚那如小老虎一样大的脑袋:“少爷让我送猫过来。”猫想是猛然见到这么多人围促着它,一时有些紧张,两只爪子往下压,尖刺型的指甲从粗布衣裳的经络里插进去,直插到肩膀的肉里,繁月闷哼一声,但不敢有所动作,只能忍下来。

    两个丫鬟想是早有预料,只说了一句等着,便往里阁走去,不一会儿从里面出来,只淡淡道:“少爷小姐在用膳,让你去隔壁厢房等着。”

    其中一个灰衣小厮站出来,招了招手,示意她跟着他走。

    从拱门出来,往左一转,里面俨然是与旁边厢房同样格局的三间大房子显露出来。不同于隔壁有个亭子,这方小院里有一网蔷薇花架,架子上零星几点花朵,散落下的花瓣铺在一张美人椅上。那猫一进了这里,突然兴奋起来,直起前腿撑起身子,借了她的肩做跳板,往那美人椅旁的石桌上跳过去,接着弓身蓄力用三条腿攀上一边的矮墙,在那墙沿上趴伏下来,开始惬意地舔舐着自己前爪的毛发。

    那灰衣小厮仰头笑道:“这灰团总算是记起这里来了。”

    繁月同仰着头,怔怔的盯着那猫,现在她的双手空空落落,身子轻飘飘的像没有了依靠,这里的穿堂风从回廊里呜呜吹过来,带着千军万马的咆哮,但一转进这个小院,一下子就把杀气冲散了,只在花朵和枝头泛起点涟漪。

    天已渐渐黑了下来,四周有人来来往往,她们开始点起灯笼,数个八角的宫灯由长挂竿携挂在屋檐下,这样样式繁复彩绘缤纷的灯,繁月只在画上看到过。厢房的门窗都是由绿纱糊就,檐橼也漆了绿漆,这园子里绿色本就多,三间房舍一应被掩在那树林木荫中,明明灭灭,冷冷清清的,脱离了红尘的人气。

    几只寒鸦飞过,扬起一声尖啸,繁月觉得有点胆寒,她用右手抿顺耳际斜飞出的几绺头发,然后溜着肩从左臂缓缓抚下,摸到了手腕间那两枚铜钱,她细细地摩挲着它们,企望它们能给自己带来几分好运。

    不知隔了多久,院里的人都退出去了,隔壁似乎热闹起来,红色灯笼的光,如锅里沸腾的水沫,一点一点从墙外满溢过来,这边几处明灯似皎月,那只猫半边脸浸在月光里,半边脸如映了霞,它直起四肢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繁月,黄澄澄的眼睛,带着十二分疏离。

    它不认得她了么,抑或是它也觉得到了这里与她就拉开了距离。

    繁月在这里站了足有一个时辰,她微微挪动了两只脚,感觉麻意从脚心一直延伸到腰际,她小心看了眼门口,然后俯下身子敲打着自己的小腿。其实并不觉得有多累,只是心里的紧张太甚,使得整个人过于紧绷,借由放松腿顺便放松身心。

    没什么可怕的,她想。

    猫叫了一声,繁月站起身子仰头看它,那猫又对着她叫了一声,四只小掌慢慢掂着墙沿踉跄着往前走,声音亲呢里似乎带着关心,她忍不住笑道:“你不用担心,他不会把我怎么样。”

    “是吗?”

    淡漠的声音,像是蓦然摔碎的玉石,细小的碎石尖棱擦刮着全身。

    繁月极缓地转过头去,看那人一身白衣沐着月光站在花架旁,高大的花架正屏蔽了后面明亮的光,使他五官揉在阴影里,模糊不清。但她记得他的样子,他一定是满脸的冰冷,也许此刻看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繁月心里怦怦跳着,不知道自己是该跪下呢,还是该仅仅俯下腰身向他行一个礼。

    猫儿从墙上跳下来,一把跳进那白色的影子里,他闷哼一声,接住了它。

    “你呀。”他抚摸着它,声音变得温柔起来:“为什么要跑到那些脏乱的地方去。”

    繁月依旧直愣愣的站着,花架下的石桌旁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盏玻璃灯,颀长的灯座,上面顶着一支拳头大的红蜡烛,蜡烛后面是镂空的壁龛,前面置着半围玻璃,玻璃上面浅画着几枝翠竹叶,最顶上如亭盖一样四角飞檐。

    薛情挨着那灯坐在了美人椅上,半身微靠花架的柱子,双手直把那猫举起来看着,看到它腿上裹着的纱布,问道:“这是怎么了?”

    是在问她么?繁月想着,但是不敢答话。

    薛情半戾了眸,眸光射了过来,直烫到她脸上:“我问你,这是怎么了?”

    繁月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和别的猫打架受伤了。”

    薛情把那猫放在石桌上,任它去追打绕着灯飞的几只小虫,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想着该怎么处置她,然而良久他也没开口。回廊里的风又呜呜的吹了过来,在院子里横冲直撞,撞到她身上,把她刚抿顺的头发丝整个的撩起来糊在脸上。

    她轻轻地抬起手重新开始抿那凌乱的发丝,在这混乱又安静的氛围间看了他一眼,他那张温润如玉的脸,映着蜡烛淡黄的光,眉眼像漆了墨一般,长发溶在夜色里,白色衣袂随风飒飒,恍若仙人。如果不是他们之间关系尴尬,如果不是他们之间地位悬殊,单是看着这张俊朗的脸,就会觉得心生爱慕。

    一个丫鬟托着一个茶盘从隔壁过来,弯着身子奉茶,又弯着身子退却,十分恭敬的样子,恭敬得让繁月无所适从,因为她直挺挺站在这里,看起来毫无恭敬之意。

    薛情端起茶盅,执盖慢慢地撇着浮沫,漫不经心道:“你好像很喜欢动物?”

    啊,繁月捏紧手腕上的铜钱,她看薛情依旧低了头在看那一汪清茶,似乎在认真等待她的回答,但她知道,那等待就是瞬息,他对她没有耐心,所以她嘴巴比脑子还快:“我没有很喜欢。”照顾马是她份内的事情,并不存在有多么在意,这只猫让她平淡生活有了点乐趣,并不见得没有它生活就不能继续,所以什么叫喜欢,她不懂怎么回答才是正确的。

    “呵。”薛情抬起头,望着她,嘴角似笑非笑的:“所以你的所谓任劳任怨都是装出来的,你心里早有另外一番盘算,有什么目的呢,也许你扣留下这只猫然后故意弄伤它,只是想多一分讲条件的本钱,你想让我因为感激而赏你什么?”

    繁月猛然蹙了眉,因为他的话太过于刺心,太过于恶毒,即便是这么一张美丽的脸说出这样的话也让人想敬而远之了。她把眼睛放在那猫身上,避免因与他眼神接触而乱了阵脚:“我遇到它的时候并不知道它是这里的猫,我什么都不想要,如果是我把它弄伤的,它早就离我远远的了,何必还让我抱回来呢。”

    薛情失笑,他搁下茶杯:“既然如此,你为何这般站着不跪不拜,倒让人以为我欠了你什么大情一般。”

    繁月闻言,整个人蹲了下去,带着赌气一般,没有恭敬的直跪而是跪坐,她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好好的与他行个礼,也许辱骂一通就会早早放还她。和他对着使气,以他暴烈的性子,只会让自己遍体鳞伤。可是她终究敌不过心里的气愤,也许这气愤里还带着上次差点失了清白还被踢进水槽后的委屈。

    薛情屈手用指节敲着石桌,声音里嘲讽意味十足:“怎么?你觉得自己很委屈么。”

    繁月定定的与他直视,反正天色已经尽黑,她离灯远,也许他看不清楚她眼里的怒火。

    薛情偏了头,也那么定定的看过来,玻璃灯下,他那张脸如龛里的佛,带着对世人毫无悲悯的神色,小厮从门边转出来,快步过来,附耳说了什么。他弯了唇笑道:“跟她说,我这边正审人呢,让她别耍小性子,你先把猫抱过去给她看看。”

    审人?他真当她是贼了。

    繁月心里如被猫爪抓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又刺又痛。

    她道:“天下没有一个道理。”

    那人说:“什么道理?”

    她咬了咬牙,道:“父亲的妾给孩子跪的道理。”

    啪的一声,茶杯摔在了地上,茶叶和着热水扑了她一脸,所幸并不烫,不至于让她毁容,但足以让她吓得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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