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李皇后一时心痛难抑,于是便只撑着额头在那里停歇了一会儿,忽又缓下声气对谢珩说道:“珩儿,你听母亲一句劝,我知道你对她已经下不了狠手了,那么就把她远远地送到别的地方去,再去和你父亲认个错,你毕竟是他的嫡长子,又素来有贤能,他不会这么轻易就抛弃你的。”

    谢珩心里像是黄莲的苦汁掺入了一杯清水之中,虽已尝不出很苦,但只要一入嘴,仍有苦味漾开来。

    “母亲难道还看不透吗?”他道,“这些事都只是陛下的借口,他只要一个幌子,无论这个幌子是什么。”

    不是姜宝鸾出身的原罪,也并非是谢娆那日说错了话,而是谢道昇内心早有算计。

    他便亲手给了谢道昇一个罚他的机会。

    李皇后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厉声道:“珩儿不许胡说,你做了错事,只有你父亲来怪罪你,没有你去与你父亲辩驳的,你怎么能如此猜疑你的父亲?”

    谢珩唇角稍稍向上勾了勾,似是轻笑一般。

    他的母亲自从嫁入谢家,就为谢家、为谢道昇和儿女们劳心了半辈子,恪守着自己的本分,循规蹈矩地过着日子,做一个端庄合格的正室夫人,竟是到今日还是没有看明白自己的枕边人是什么样子的,抑或是从心底里不愿相信,不愿承认。

    谢道昇既是连夜将他传唤入宫,这事就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这时揽月宫的宫人匆匆入内:“娘娘,殿下,陛下已经往这边来了。”

    闻言,李皇后一下子直起身子,嘴唇抖了抖,但毕竟眼中竟是一亮,好似有那么一点希望似的。

    谢道昇来得很快,说完几乎也没过多久,人就已经踏入了殿内。

    李皇后到底哀求般地看了谢珩一眼,趁着谢道昇还没到跟前,用极小的声音对他说道:“珩儿,就算是母亲求求你……”

    说话前,谢道昇已经到了面前。

    不同于李皇后的憔悴,这位帝王即便在夜半,也有着不同于他这个年纪的意气风发,仿佛永远是如少年那般的精神抖擞。

    谢珩跟在李皇后身边行礼,谢道昇一直等到他们行了全礼之后才道:“起来罢。”

    李皇后起身时一个踉跄,谢珩在后面连忙扶住李皇后,谢道昇却是淡淡看了他们母子二人一眼。

    在他眼中,自把李氏娶进门之后,就对这个板正的妻子感到乏味,只觉她如同庙里木胎泥塑一般,只是能将府中上下打理周到,他也无甚好说,得用便好。及至后来有了谢珩,他亦不喜谢珩的性格,先前小时看着还与李氏颇有几分相似,小小的年纪也不懂撒娇,亦无其他孩童的天真可爱,只有规矩倒是不错的,等慢慢长大,竟比李氏还要变本加厉,李氏到底只是对着他木讷,却不冷漠,但谢道昇很早之前就在谢珩的眼中看到了冷漠,也看不清楚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不喜欢。

    李氏不像温氏那般会娇声软语,撒娇扮痴,让他觉得这世上唯有他是她的依靠,谢珩亦不像谢琮那样自小体贴知心,会自己爬到他的膝上同他说话。

    谢道昇入座,心思已经百转,抬手整了一下广袖,李皇后要上前帮忙,却被他制止:“皇后身子不好,不必劳动。”李皇后刚要谢恩,又听他道:“从明日起,皇后就在这揽月宫中好好养病,也不用出来,亦不用宫中妃嫔们过来请安看望。”

    揽月宫本就地处偏僻,根本不像是中宫居所,谢道昇此言不让李皇后与外面来往,竟是无异于禁足。

    “陛下……”李皇后一脸惨白,张了张嘴想要说话。

    “六宫事务便交给温贵妃打理,她一向是有协理之权的,做起来想必得心应手,皇后不必担忧,养好身子为上。行了,”谢道昇没有再给李皇后说话的机会,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宫人,道,“送皇后去寝殿中休息。”

    李皇后愣在那里,一直等到有宫人前来搀扶,她才一下子拂开宫人的手,跪在谢道昇面前。

    “陛下,臣妾与你好歹二十几年的夫妻,你要怎么罚臣妾都可以,这都是臣妾的不好,臣妾不会有一句怨言,”她低泣道,“但是珩儿也是你的儿子,你不能……求陛下饶了珩儿这一回,他下次一定不敢了,臣妾会好好教他……”

    谢道昇闻言竟是冷笑一声:“你教?你就教出来这么一个眼中无君无父的畜生?”

    李皇后浑身一震,瞪大了眼睛看谢道昇,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但她没能再说些什么,而是被宫人们半扶半拖着带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了谢道昇和谢珩父子二人。

    谢珩叹了一口气,极是无奈道:“珩儿,你可知错?”

    “陛下,儿臣不知。”

    仿佛是早就料到谢珩会如此作答,谢道昇点了点头,也不生气,只说:“把你身边的那个女人杀了,朕就放了你。”

    谢珩垂下眼睑,淡淡道:“儿臣亦不知她有何罪。”

    “她是姜氏女,本来就是一种罪过,”谢道昇盯着谢珩道,“朕怕你糊涂,将这江山再拱手送给姜氏。”

    “陛下说笑了,江山只由陛下所执掌,儿臣何时竟有这样的权力。”

    谢道昇闻言竟忽然大笑起来,手指点着谢珩道:“看看,这就是你的心里话,你这是在怪朕没有给你储君之位,没有把江山给你。”

    谢珩脸上没有一丝波澜,若换旁人必定已经恐惧至极,他却仍是淡淡:“陛下若是真的觉得荣王比儿臣好,倒也无妨。”

    “哐当”一声,一只甜白瓷牡丹花杯在谢珩腿边碎开,是谢道昇砸过来的。

    “你终于肯说真话了,谢珩,你是朕的儿子,可这二十几年来朕从来没看清过你的内心,你也终于有这一天,你是一直都对朕不满吧?怪朕不疼爱你,怪朕更喜欢琮儿,是不是?”

    谢珩这回没有说话。

    他只是觉得荒谬,原来谢道昇竟对他猜忌到了这种地步,完全是荒唐又没有道理的,亦无迹可寻,荒谬到他找不到谢道昇到底是为何对他如此厌恶。

    但他没有再继续想下去,他已经改变不了谢道昇对他的看法,如此不过是作茧自缚,自寻烦恼,于任何事都无益。

    “陛下息怒。”他最后只是淡淡道。

    谢道昇道:“朕再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去把姜宝鸾杀了,朕就饶了你这一回。”

    谢珩肯答应下来,就代表他还是听话的。

    只是饶了这一回,还有下一回。

    谢珩启唇:“恕儿臣难以从命。”

    “好,”谢道昇这次很是干脆,“你回去罢。”

    谢珩跪下谢恩。

    与他一同前往宣王府的还有一道圣旨。

    废宣王谢珩为庶人,将其禁于宣王府内,内外皆由人监视。

    次日天明,宣王府内仆从尽数遣离,只有宫内一太监一女官在内院看守,还有外院负责日常饮食起住的也尽数是谢道昇指了来的,寥寥几人,这些人也不与内院的人见面。

    一夜之间,宣王府败落。

    谢谨成早上醒来,便没看见姜宝鸾睡在自己的身边,他蹬了几下脚,也没见乳母们听到动静进来。

    谢谨成不会穿衣,只能在床上哼哼唧唧几声,还是没有人过来。

    他只好自己从床上起来,才掀开床帐,就看见姜宝鸾朝着他走来。

    “起来了?”姜宝鸾问他,一双眼睛通红。

    谢谨成暂时没说话,朝着母亲身上蹭了几下,贴着她。

    但很快他就看见随之而来的父亲。

    姜宝鸾回头看了谢珩一眼,便对谢谨成说:“谨成,往后我们可与之前不一样了,丹琴姐姐他们走了,你的乳母她们也走了,只有爹娘陪你了。”

    谢谨成一点没明白什么意思,但是乳母们从他出生时起就一直服侍他,他一想到乳母们走了到底有些难受,像是缺了什么东西似的,便在姜宝鸾怀里扭动起来,开始要吵闹。

    然后就被谢珩瞥了一眼。

    谢谨成难受地哭出来,但是没再闹了。

    姜宝鸾抱着他轻轻拍了两下,整个人一时也愣愣的。

    昨夜谢珩走了之后,她自然是无法入睡的,就这么干熬着一直到四更初,谢珩才终于回来了。

    人回来了她是松一口气,但接下来要面对的却更加艰难。

    这种类似于夜半抄家的事,姜宝鸾也不是没经历过,但人面对磨难是不可能疲软的,否则人也就被毁得差不多了。

    她看着王府里的人都被一个个叫出来,一排一排地挤着,然后一边点人一边被带出去,近身伺候的想留下来,可宫里来的人却不让。

    谢珩书房里的文书,都尽数被拿走,有些直接就地烧了,甚至寻常书籍画册都不能幸免于难,一地的狼藉。

    宣王府的所有财物也被一箱箱清点出来,有些甚至连姜宝鸾都忘记放去了哪里,然后一一被封存起来,大半就地锁着,另剩下些不知被抬去了哪里。

    连姜宝鸾自己从宫里带出来的嫁妆也差点被缴获,姜宝鸾本想上去争辩,好歹留一点东西下来,但又怕火上浇油,便也不敢动了,倒是宫里出来的那位姓窦的姑姑开口说了几句话,这才幸免于难。

    宣王府本就是谢氏在京的老旧府邸所改,如今一瞧,便更破败凄清了,连一草一木都没了生气。

    然后谢珩和姜宝鸾便被囚在了一处,所幸窦姑姑指了姜宝鸾素日住的院子,也免去更加颠沛,亦没有惊动到还在熟睡的谢谨成。

    谢谨成在姜宝鸾怀里哭了一会儿,揉了几下眼睛,又塞着鼻子问姜宝鸾:“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姜宝鸾摇摇头,只好与他实话实话:“娘也不知道。”

    谢谨成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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