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爷,好容易出宫一趟,可要见见赵娘子?”
徐守忠侍立在轿旁,隔着几条巷子,还是能听见英国公祖孙二人闹出的动静,以老国公的脾气,想必这会子等着剥亲孙儿的皮。
他等了半晌,不知轿内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道:“不必了,不见了。”
徐守忠不解,“小爷怎就不见了?”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就算梦境虚虚实实,玄妙到难以对人言说,说了旁人未必相信。可是隔着人群看上一眼,也不打紧啊。心里百般纳罕,只听见轿内少年平息了心情,语气恢复到常有的淡漠:“不急于一时,我与她很快会再相见。此时见她,反而不美,徐翁,回宫吧。”
这就回宫了?
徐守忠愣了愣,觉得可惜之余,不敢违拗尊主的意思,应了声喏。回头抱憾地看了眼巷口,摆摆手,示意抬轿者从巷尾绕出去。
轿杆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与那片喧嚣熙攘渐行渐远。
少年坐在轿中,太阳渐渐西斜,温吞的光辉随着轿帘晃颤,时不时泄露几分,打在他修长如玉的指骨上。手中油纸包里几块糕点叠得齐整,上头洒着干桂花,点点明黄点缀在雪白糖糕上,霎时可爱。
手中潮乎乎的,全是汗。他垂眸,唇边泛出苦涩的笑意,将头抵在轿壁,对着虚空许诺,“媞媞,很快我们会再见的。”
这一世,他不再轻举妄动,妄图改变轨迹。
坚忍数十年,总算等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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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海棠楼后巷出来,一路往东,走回明楼。
怀盛在这同刘羡道别,今天这么一闹,两人都满身女子脂粉香气,实在不适合再去拜访老师,只能说定改日。往前走了一大段路,怀盛满脸通红,不敢看忍冬,步子越走越虚浮,半晌才道:“今日……是我行事不端,让长姐看笑话了。”
忍冬把茶肆里没吃完的桂花糖糕包好带走,正要下嘴,听他这么一说,回头看他。
少年将头低着,耳根通红通红,一路上就没抬起过头,衣衫整理过,但衣襟上还有好几处揉扯的痕迹。腰带不知在怎样慌乱的场合下扣的,似乎扣紧了,把衣料挤得拥了出来。
阿越小厮等人坠在后头,隔了几步距离。
忍冬沉默着思量片刻,长睫扑闪,喊出那个对她来说很是陌生的称呼,“阿弟,你既不愿意和他们一起上楼里喝酒,怎么不大大方方推拒了?”
不是质问,却让怀盛愈发羞愧难当,不知怎么回答。
“是因为他们往日在书院欺负你?打你了?”
怀盛羞赧偷望她一眼,忙忙摇头。京中子弟冷眼嘲讽有之,却很少行动手打人的事,倒不是因为他们知书识礼,而是在他们心中,与庶民动手,有失身份。
“既然不是怕拳头……”忍冬停住脚步,“我知道了,定是你不好意思推拒他们,怕他们说你小气,舍不得银子。”
险些撞上,怀盛急急刹住脚,颔首望向忍冬,在她探究的注视下,半晌才点头。
他去年才上京,老师心有丘壑,听闻他乃是当年崖州通判之子,感念他是忠臣子弟,这才破格,将他收入门下。和自己同窗的,不是英国公亲孙,便是朝中大臣远房亲眷,再不济也是世代书香,诗书传家之辈。
他和刘羡深受老师喜爱,书院中好些年长同窗对他们很是瞧不上。他在崖州呆了十几年,乍然上京,许多事不明白,许多礼没见过,一步步都要小心谨慎,与人交往,只怕行差踏错,惹来耻笑。
人情来往,实在硬着头皮。心里再不愿意,少不得自己吞忍,花点银钱也罢,好过失了礼数。
只是没想到,今日孙兄这般出格,把他扯来喝花酒。如此狼狈的事,又被家中长姐逮了正着,心中又是羞愤又是懊丧又是悔恨。
希望长姐回到家中别与父母提起,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着实难为情。
忍冬算是看明白了,她这弟弟为何会被选做冤大头。
“叔母同我说过,吃亏是福,凡事忍一忍,没有过不去的。你以为呢?”
她突然发问,怀盛猝不及防,细细回味一番,不可谓不赞同,连忙颔首。哪知道他一颔首,忍冬就皱起眉头,“你真是个傻子。吃亏不是福,凡事忍耐有限。谁又是天生的大肚弥勒,一团气自己吞了,吞来吞去,最后吞不下,只会涨破自己的肚皮。”
这番话,对于读圣贤书,讲究温良恭俭让的怀盛而言,不啻为一道惊雷落在头上。
直把他炸得神魂焦黑,慢慢抬起头。
忍冬看着那双发愣的眼睛,认真说着:“做事,不能总顾着别人便(biàn)宜,也该想想自己便宜不便宜。要我说,世上最好的事情不过大家开心,哪有旁人开心,我不开心的道理,我又不想修出个舍利子来。你就这么由着人家在你头上撒尿屙屎,不敢说一个“不”字,他们会怎么想你?以为你心地好,夸你大善人?”
撒尿?
屙屎?
怀盛忽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呆愣愣看她,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大错特错啦,他们只会把你当成冤大头,你退一步,别人只会再进两步,得了你的便利又来一味作践你。忍无可忍,不用再忍,打从明日起,你若不喜欢,大可以告诉他们。那种逼得祖父上门抽鞭子的人,难道你喜欢和他们一块厮混?我瞧,你分明和那个姓刘的更投契。”
话糙理似乎不糙,小厮随在后头,听了心里直呼痛快,忍不住开口附和,“大娘子说得是,郎君还不知道吧,今儿还是娘子让我上英国公传话的。”
说着便把忍冬如何吩咐他,他如何招来小乞丐,又是如何在茶肆眼看老国公风风火火赶来教训亲孙的事说了个遍。
怀盛诧异不已。
半晌,讪讪道:“我明白了,多谢长姐教诲。”
忍冬摆摆手,示意他别说这些文绉绉的官话,接着招他上前来,把油纸包一递:“吃糖糕吗?甜的。”
其实怀盛不喜甜食,在家中吃饭用茶都很克制,甚至是一板一眼,不到用饭时辰不怎么吃杂食。转念一想,这是长姐所邀,一番好意,如果自己不接过,是拂了她的颜面,终归不好。
犹疑着就要伸手,眼看快要触到,啪地一响,手背结结实实挨了忍冬一下,直把人给打懵了。
“潘妈妈说过,你起居规矩好,不爱吃杂食,也不怎么贪甜。我方才说过,不喜欢大可以说出来,才多久你就忘了?”
忍冬不知道,她天生浓颜,又在庄子上呆得久了,眉头轻蹙时很有长姐的威严。怀盛讪讪缩回手,这才想明白,她这是在试探他,稳匀了气,面色尴尬,嗫嚅着:“阿姐,并非有意拂你颜面,我……我……不爱吃甜的。”
一句话,磕磕巴巴,说得比蚂蚁还小声。
谁料忍冬拍拍他肩头,轻笑道:“就是这样,说出来就是。”
怀盛怔忪着,只觉得说出这句话,心里当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比起违背心意,勉强自己,这般说出来,好不痛快。再回神,忍冬已经走到前头去了,他忙举步跟上,“阿姐等等。”
小厮阿越跟在后面,对视一眼,两两错愕。
平时沉默寡言的郎君,才与大娘子说上几句话,怎么看着比同从小到大长在一处的二娘子还亲厚了。
说好的,一与女子说话就磕巴脸红呢?这就不药而愈了?
姐弟俩从东市一路走回春明坊赵府。
金乌西坠,树影透在灰墙上,和着微风簌簌婆娑。才踏进府门,远远便看见怀柔急匆匆朝这里走来,脚下踩风一样,一正转头同后面的乳母说话,一通囔囔,乳母拦也拦不住。一扭身,见到忍冬和怀盛过来,下意识地捂住自己哭红的鼻子。
看见怀柔哭过的模样,怀盛好比白日见鬼。
要知道,素日里,只有她给别人气受的份儿,何时有旁人给她气受的机会。阖府上下,就表姐一个使软刀子刺她几回,饶是如此,不过气得跳脚,少见她哭。
忍冬今日才到家,还没摸清怀柔脾性,多看了一眼。
一句话没说,怀柔先狠狠地剜她一眼:“你得意什么,咱们家有几个女儿,未来太子妃不是你就是我,大祸临头了,你以为你躲得过去吗!”
乳娘听了,忙来捂她的嘴。
她说话说得急,含着浓浓哭音,仿佛天地下一刻就要塌陷在面前,忍冬只听清前半句,转过头问阿越:“她说的话,你听清了吗?太子妃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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