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越将买来的东西挂了满手,喜气盈腮,正想着一会儿回到院子先吃哪个好,哪里留神二娘子说的话。
在她看来,二娘子那张嘴,就没迸出过好话。
碰见忍冬询问,这才探出半个身子,瞥了眼怀柔,“回娘子,奴婢也没听清。”
怀柔正在气头上,哭得眼底血红血红,挨个将众人瞪了一回,目光最红停在阿越手上。她左手拎着一提油纸包好的吃食,上头压着封红纸,一看就是城中某家生意红火的点心局卖的点心。
她说呢,会吠的狗儿怎么突然不咬人了,原来是主子给她骨头吃。
从前怀柔见阿越便十分不顺眼,一个家生的丫头罢了,仗着生母是潘妈妈就来顶撞她,不知道谁是主子谁是奴几,实在可恨。现在跟了长姐,以为抱上菩萨粗腿,愈发鼻孔看人了,她扯下乳娘的手,扯着嗓子要喊,又被捂住,愤愤的话语只剩下呜呜低咽。
乳娘忙忙劝她,“事情还没弄清楚之前,娘子千万不能动怒,大官人和夫人疼爱你都来不及,总归不会害了你。”
不会害了我,疼爱我,就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怀柔噙着一汪泪,蹬腿踏脚的,从乳娘手里挣扎出来,提起裙角就往门外冲,想要追上赵大官人,去跟爹爹讨个说法。
对方气鼓鼓的,擦肩而过的瞬间,有意生撞忍冬一下。
别的不说,忍冬气力大,身骨硬,最不怕这些小鼻子小眼睛的把戏。把肩一挺,迎上她,两下里相撞,怀柔这夺从小娇生惯养,提笔写字写上半个时辰就闹手酸的娇花,哪里经受得住。
自然吃了闷亏,又不好发难,一阵风似的跑出门追爹爹去了。
咋咋呼呼,来如疾风,去似闪电,抛下半句话就走了,不知道闹什么。
鬼哭狼嚎,闹得人满肚子莫名其妙。忍冬不去理会她,和阿越有说有笑继续往前走,走了数十步,才发现有人落在后头。
回头去寻,只见怀盛脸色已然不大好看,惴惴僵立在原地,丢魂似的。
方才那番话,长姐没听清,他听清了。
素日二姐虽然跋扈,却很少这样呲牙咧嘴,忿然作色,足见方才说的,未来太子妃就在自己与大姐之间做选择之事,绝对不是信口开河。
百姓听闻“太子”二字,皆以为国之储君,必然是至尊至贵的人物。将来有朝一日泰山崩,太子无疑是即位者,坐拥天下,何等金贵。
怀盛上京前也是这么想的,但在京城生活一年,早就改变了这个想法。
京城别说官宦人家,哪怕民间百姓也知道,当朝太子曾被天子废弃过,就算后来再立了一回,到底成为弃子一枚,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在书院读书这一年,时常听到同窗在背地里议论,说天子偏爱六皇子福王,早有改立福王为太子的意图,是前朝几位阁老与言官极力反对,认为这件事枉顾嫡长,有违礼法伦常,这才无法施行。
闹得最凶那一年,廷杖死了两名言官,在丹墀留下两道血糊糊的血痕,牌子们冲洗了三天三夜,没能冲刷彻底。
当时年过六十的老首辅闻讯赶来,孤身一人,背着一卷马革,抱着必死的决心跪在懋勤殿外,劝谏天子圣裁,太子不可再废,更不可改立。
也许迫于君臣离心的局面,也许顾念与老首辅之间的师生恩义,天子不再提改另太子,看似收敛了这番心思,风波也就逐渐平息。
稍有门路的京城官宦人家都知道,天子这是在施行一个“拖”字诀。
拖些时日,局势大有不同。
太子失宠于天子多年,拥护他的人,哪个不是白发苍苍?这些老臣过不了多久,没运道的自然驾鹤归西,有运道的,至仕的至仕,返乡的返乡,告老田间,离开京畿要地。
届时,朝堂上血液一换。
到那个时候,谁还会站出来为太子说话?谁还有胆子逆批龙鳞?阻止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一意孤行地将江山交到福王手里?
放眼朝堂,像老首辅这样的三朝老臣,再无第二个。
太子又是负罪之身,剩下一点表面风光,更有传言道,多年幽闭,这位储君早已病弱不堪,性命垂危。
作为太子居所的青宫,和内城中的大市仅仅隔着一堵墙,墙外热闹,墙里荒草丛生,比冷宫更像冷宫。
就算是满心只在乎谁的头面更好看,谁穿了京城最时兴的花样,对朝堂之事完全没兴趣的二姐也知道,嫁给太子,成为太子妃,下场只会比嫁给乡野村夫更凄凉。
否则怀柔何至于急到哭了?
只是他想不通,这么多为官人家,为何偏偏会是赵家。
“阿弟。”忍冬唤了一声,紧走两步到他面前,“回院子里换身衣衫吧,我不会同爹娘说起今天的事,可阿娘眼里容不下沙子,你…………”
“阿姐不必担忧。”怀盛急忙应她,“我明白,会与爹娘如实相告。”
何况老国公去海棠楼门前大闹一场,动了破皮见血的家法,相信再过不久,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全城都知道了,瞒是瞒不住的。
但比起在家中遴选太子妃这等大事,他的事简直不值一提。
长姐体恤,但他挂念的岂是自己。
见他这愁云惨淡,三魂好似丢了七魄的光景,忍冬想了想,腾出手来,按上他微蹙的眉心。
指腹带着一层薄茧,掌心温热,堪堪擦过乌纱唐巾帽檐,酥酥麻麻的感觉直从眉宇潜入脑海,释放在四肢百骸。怀盛吓得噤声,刚刚拼凑成句的话到了喉头,被她这一轻抚,冲得四散崩溃,脑子顿时呆顿。
眼看忍冬慢慢攒起眉心,低声咕哝两声难怪,吩咐小厮送他回院子。
小厮应声上来,看到自家郎君脸色灰败也吓了一跳,围着怀盛团团转,自不用说。这条曲廊正好是分道处,忍冬和阿越往左边一拐,回梨花台去。
她现在住的院子本来是怀盛的书屋,因院里有株梨树,春深时节银屑纷纷,故而提名为梨花台。过年那会子才腾出来的,匾额还来不及更换,阿越便顺嘴问了一句:“娘子,院子名字要换吗?”
忍冬一连说了三个不,“我觉得梨花台挺好。横竖我读的书不多,怀盛学问好,名字应当起得不错,就它了。”
怪直白的,哪家门户的小娘子竟会说自己读书不多。
阿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忍冬吐舌,忙说自己可不是自谦。
她当真读书少,多亏叔母才勉强认识些字,不至于当个睁眼瞎。文章更别提了,小时候临帖临过几篇而已,祖母不肯叔母教授,因此不懂语义,断句都难,一说读书就犯头疼。
小时候看村戏,那些奸臣戴着镣铐,披头散发上刑场抹脖子。她看着就在想,对付她,不用出铡刀,只要逼她念书就是。
听得阿越捂嘴大笑。
两人年纪相仿,彼此投契,又同是及笄年华,青梅带雨,豆蔻迎风的年岁,哪个不是天真浪漫。
一路说一路笑,绕过正堂花厅,上了曲廊,又一人一句,暗暗揣测怀盛在海棠楼里遭遇了什么,何至于吓得脸也白了,又发起高热?最终猜了个大概,美色对喜欢饮酒作乐的男子而言是饴糖,是琼浆,对怀盛来说,是虎豹,是豺狼。
说着便回到梨花台,一前一后,笑意尚停在唇边,乍见潘妈妈站在廊上,两眼空空地看着墙角常年积生出的一痕青苔,不知在想什么。
忍冬唤了一声。
潘妈妈浑身一抖,像是大梦刚刚转醒,看着她的眼睛,无声吞咽了几次,才算把话挤出来,“原来是娘子回来了。”说罢对屋内吩咐,“快去备洗手净面的水,娘子回来了。”
几息之间,神色变化,旁人也许察觉不出,忍冬从小可谓在人脸色下长大的,只要她有心去看,察言观色的工夫,不可谓不敏锐。
等洗过手,擦过脸,忍冬坐在圆窗前的塌上暂歇一会,身边摆着下午出门买来的刀纸笔墨。
此时,阿越欢欢喜喜地在廊上把买来的糕点分给婢女们,大声歌颂她的“丰功伟业”,煞有大丫头的风范,叮嘱她们吃了糕点,要记住大娘子的好,往后尽心服侍才好。小丫头们忙忙附和。
婆子各自忙去了,屋内只剩潘妈妈一个,站在屉橱旁,迟迟没有打开橱门,把笔墨收拾进去。
忍冬望着她僵硬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子,才出声询问:“妈妈这是怎么了?”
“啊?”潘妈妈闻声回头,看着她一团孩子气的侧脸,心有悲戚。她也是不久前才意外得知,老爷与夫人早就有了把冬姐儿送进宫去的打算,这趟去通州去得匆忙,接了姐儿回来,为的是把她往那火坑里推啊!
这番一想,眼里就要滴出泪来,强忍着开口:
“姐儿有心了,我没事。”
忍冬不信,手掌一撑跃下来,绕到她面前,不由怔住,“妈妈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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