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氏走进阁内,仿佛进到一口不见底的深井里。
身为太子居所的青宫,唯一好处便是空旷阔朗,坏处也正是这个。屋宇大了,冷清。阁中全凭一盏油灯照明,灯焰也知道自个孤单,不成气候,巍巍颤颤的,随时要扑灭的模样。
“多点两盏也好看书啊,何必如此俭省,若是熬坏了眼睛,不知眼睛值钱还是那烛油值钱?”
说话间,陆氏用火折子点亮了左右墙角灯枝上仅放的两盏油灯。
这两件金碧辉煌的器物,还是郭皇后生前寝殿内的摆设,皇后薨逝后,腾了出来,放在青宫多年。如今,满青宫,就剩它们瞧着像是龙子凤孙该用的东西。
这些年,她和徐守忠遵照郭皇后遗愿,将当年凤仪殿中先皇后入宫前母家所添置的头面卖的卖,当的当,换来银钱供太子裁衣读书。
内府里的奴才个个长的一幅九曲回肠。
见太子失势,失宠于天子,别说服侍伺候,这许多年来的奉例不曾给过一两,就是内廷最下等的小火者也不将青宫放在眼里,外殿墙角杂草快长得比强高了。陆氏和徐守忠只得亲自拿了刀来,一寸一寸地割。
冬日没有炭火,夏日没有坚冰,长日短了膳食,晚间又缺灯油,内府衙门里的恶鬼明晃晃地作践他们。
青宫上下不过十来人,日子过得比普通农户还艰辛,说出去,只怕无人相信。
可怜太子殿下三九受冷,三伏捱热,这般过了十几年,大大小小的病,文华殿那头不曾打发一人来问过病情,全凭着郭皇后在天之灵庇佑。
他知道宫内俭省,银钱来之不易,用物上不敢轻易浪费,说了几回,夜里读书只肯点一盏。
将国朝定鼎以来所有史官的记注全倒出来,也找不到比殿下过得更坚难的储君了,陆氏一心盼着,天子能看在先皇后贤良淑德,往日尚且有一二分夫妻情分的面子上,给予太子几分应有的生父关怀,为他主持主持公道。
这一盼,只盼得春去秋来,十几年过去,再大的盼头终是消磨殆尽。
天子恨毒郭家,盛怒之下,乃至于废过太子。皇后生前仁慈体下,对宫人关怀甚深,一个小火者尚且不忍见他受冻,手上生冻疮,将自己的手炉给了那个孩子,若皇后泉下有知,看见自己的骨肉过得如此艰难,又该伤心落泪了。
看着郭皇后生前内殿用的灯枝,陆氏满腔悲意,只说晚上风凉,吹得人鼻子发寒,借着说法捉了捉鼻,回看书案前坐着玉面郎官,不提这些悲伤往事,挑欢欣的问:
“殿下今日见着那位赵娘子了?长什么模样?和梦里一样否?”
温琅并没回答,目光一刻不离放了半日已经发硬的糖糕。陆氏又轻声唤了两下,他才蓦地转醒,抬起眼帘看过来,显然方才的话都没听见。
陆氏原原本本又问了一遭,他拢了拢身上抵御春寒的大氅,眼中少见地浮现几丝笑意,“她很好。”
寥寥三字,蕴藏了满满欢喜之情。
陆氏本以为日子过得苦闷,一晃十几年,太子突发癔症,没想到,世上真有这样奇事。眼见他少有的笑了,心里更是踏实了七八分。
事情到此,听着荒唐,却能让常年寡言少语的温琅笑上一笑。
陆氏不由萌生想见赵娘子的想法,好在遴选秀女在下月初五,掐指算算不过二十来日。今日听徐守忠说,原本定的太子妃是言官王宰家的二娘子,王宰上疏谏言朝廷追封当年崖州平乱有功之臣后,人选这才有了变动。
当中定是藏着些猫腻。
太子的处境摆在那里,前朝官员大有不舍前途,更不舍儿女的人。
陆氏更添一层忧虑,走到书案旁,刚要收拾笔墨书卷,乍见温琅虎口一点红斑明显,攒眉问道:“殿下这是……?”
“无碍,方才恍神,被烛油烫了一下子。”温琅淡然道,“现下也不疼的,阿奶不必忧心。”
比之即将能见到思念的人,这一时不慎,惹上的方寸痛楚又算得了什么。
知道他心上欢喜,陆氏嘱咐几句小心,继续收拾着书案一角,眼看他手肘底下压着一张圈圈画画的白纸。请示过,从他手里接来一看,竟是从今天到下月初五的日子,上头用朱砂圈了个圆。
陆氏茫然地举着纸张,喊了声殿下,“这是打算数着日子等赵娘子进宫?”
面容白皙,滢然玉润的少年郎唇角轻扬,任由烛火在他幽深的眼眸中跃动,“是啊,我等不及,想与她成亲。”
上一世,他茕茕孑立,孤身望着乾清宫日升月落,等了足足七十八年。忽而一梦,回到平承三年,这次,不敢妄自筹谋,更改命数,十几年过去,她再一次出现在与他相逢的命轨上。
他有好多好多话,想对她说。
泰山封禅后,他做了皇帝,终于能站在睥睨苍生的高度,她和腹中的孩儿却离开人世,独留他一个。彼时,离举行册封皇后的大典不过三日。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他是天子啊,上天又为何在他苦苦蛰伏多年,终于能给她自己能给予的一切尊荣时,将她这般无情地夺走了。
留他一个,守看山河。午夜梦回,想到泰山上执手依偎所说的话,心如刀割。
那一世,没有她的日子,他又活了五十三年,春去秋来。老迈孱弱之年,遗诏大行之日,归葬泰山,与皇后生同衾,同穴。
温琅也不知,上天究竟是在垂怜亦或者惩戒他,让他死后两度回到平承三年。
好在,终于等到她。
只要他不妄图更改命数,忍耐过被父皇废弃,数十载青宫苦闷日子,等在命运前头的,便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这夜,温琅整宿不曾合眼。
一样睡不着的,还有身处春明巷中的忍冬。
自从明楼归来,赵老爷自知女儿进宫在即,躲是躲不过去的,便叫她上正堂里说话。因为吹了风,李宜凝咳嗽加重,李氏记挂她病情,并不在此地。
明亮清雅,平日用来接待上门贵客的堂中,只有赵老爷和忍冬父女。
说是父女,十五年没见过一面,近来才得见面。多年鲜少教养,一见面,又将女儿送进宫中。
想到这些,赵老爷难免有些愧色。
相比之下,忍冬倒像是接受似的,听他兜兜转转,尴尬地无话找话,索性开门见山问道:“既然爹娘要送我进宫,就和女儿说说太子吧。”
赵老爷愣了愣,强笑的嘴角愈发显得僵硬,“此事……并非没有转圜余地。你若不愿意,爹爹便是官职卑微,人言不济,尚可以搏上一搏,几处试着周旋一番。事情不似你想的………”
“爹就别骗我了。”
像被一盆冷水兜头盖脸浇淋下来,赵老爷听罢寒了寒背脊,那句话也的确是他的劝慰说辞,毫无用处。
身为他太常寺主簿,去岁冬至,天子拜谒皇陵时,隔着漫天旗帜,卤簿仪仗,他曾远远见过太子背影一回,只觉得少年郎身姿如松如柏,气度雍容。与一众兄弟站在一起,皇长子最为打眼,甚至将六皇子福王都比将了下去。
据站在前头的同僚说,太子极肖先皇后,即便气质清弱,眉目舒朗,兰芝玉树,澹月微云应如是,寒潭月色应如是。
画中仙人一般,不像人间凡物。
能让众人一致如此评断,可见太子形容样貌不俗,不至于看不过眼。可是再好的皮囊,又有何用呢?
赵老爷犹豫着,望着忍冬那双澄澈的眸子,为人父者,终归是萌生出一心窝的难堪、愧疚、心酸、痛苦。半晌,沉声道:“冬儿,爹爹说的话,你务必记牢。”
他双手相合,遥遥向堂外一抱,“太子为郭皇后所出,之所以失宠于陛下多年,全因当年郭皇后的兄长郭国舅与光王联手,意图起兵谋反,弑君篡位。”说罢叹口气,想到忍冬读书不多,不该把话说得绕口,随即小声更正,“便是太子的亲舅舅要谋杀,想杀了陛下,自己当皇帝。爹爹这么说,你可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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