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来人,浑身湿透的李宜凝当下心便凉了半截。
两两相对,一个没料到来者竟是他,一个没料到她为了抗婚,竟能舍身至此。
小婢女频频回头望,不知如何是好,装了半天的惊慌模样登时溃散,再也装不出来了。猎物落网,却不是自家娘子期盼见到的崔三郎,反而是那家门不显的刘羡。
这场戏,到底演是不演?
李宜凝浸在寒冷刺骨的池水中,扑棱也懒得扑棱了,银牙暗咬,气得说不上话。
她花了不少银子买通怀盛屋里老妈子,命其将崔三郎引来,又想方设法支开姑母,不惜跳进飘着浮萍的冷池里,一番筹谋,赌上孤注一掷的心情,最终却只等来了最不想见到的人。
老天就这般戏弄她吗?
为何摆脱不去刘家这个麻烦?!
被李宜凝一双充满怨怼的眼眸凝着,刘羡眉头不展,眼里甚至浮现出难掩的厌恶。
他本想离开一处尴尬,不想落入另一处。
她正是为着不满亲事,这才出此下策,逼着两家退亲。
他若去救,费力不讨好。
若回头,撞见的便是晚他几步,送崔三郎出府的怀盛一行人,女子落水,众目睽睽下被人看着浑身衣裳湿透,传扬出去,终归不好听。
李宜凝虽说不是赵家女,也有损另外两位名声。
眼下误入了她为旁人设计的陷阱里,进退维谷。
对方素来心高,就算做戏被他撞破,断然不肯自个从水里爬起来,自打嘴巴地结束这场闹剧。此时此刻,顾念赵家恩情,哪怕对方在做戏,自己理所应该前去搭把手。
刘羡重重吐出一口气,一手撑在栏杆上,似乎有所动作,隐忍的低喝猝然传来,
“刘羡,此事与你无关!”
濡湿的长发贴在脸颊,浑身衣裳湿透了,李宜凝哆嗦着,发白双唇一开一合,眼神中那份坚定异常顽固。
“的确与我无关。”
刘羡收回手,淡然道,“李娘子,元炽与崔三郎一干人等须臾便到,你如此落拓模样,被一众男子瞧去,有损赵家颜面。”
他居然敢用这样的口吻与自己说话,李宜凝心中气愤,又不愿意就此作罢。
姑母铁了心要将她嫁入刘家,任凭她如何哭诉,只说刘羡品性温和,饱读诗书,从小如何如何体恤寡母,将来必定是个知冷知热的好郎子。姑母从未这样待过她,如此执意,不顺她的心愿。
刘羡就这般好吗?
若真这么好,为何姑母不把他留给怀柔!
足见平日的疼爱,都是假的。
女子婚嫁,乃是终身大事,姑母怎么能将她胡乱打发给刘家!愈想愈是气愤,崔三郎是她最后的机会,今日就算豁出颜面,赔上名声,她也要促成此事。还有乳娘呢,乳娘会在暗中助她一臂之力。
似是看穿李宜凝所想,刘羡道:“你家乳母被绊住了脚,还未能同崔三郎说上话。某奉劝李娘子一句,谋嫁之事,一人做事一人当,莫要赔上他人前程。”
如若不是被赵大娘子送去的木牛流马所吸引,如若李宜凝乳母没被潘妈妈撞上,此刻站在桥上的,当是崔三郎。
那等根基深厚,诗书礼仪润出的富贵儿郎,自然看不透其中弯弯绕绕,情急之下,必将跳水救人。
李宜凝也就能如愿以偿了。
此计,利己损人。
她是笃定,哪怕为了两个未嫁女儿名声前程,赵老爷夫妇必会出手,促成她与崔家亲事。
用心可谓歹毒。
为了私利,既不顾赵家夫妇对她的疼爱,也不顾念手足情分。
小婢见刘羡语气冷硬,以为他贪恋李宜凝,有心来使绊子,鼻子里嗤笑道:“公子好口才,什么前程不前程,就算姑夫人将娘子说与你家,还没定礼,还没过门,就不算你家中人,这里哪有公子说话的份。难道刘家买不起一面镜子吗,公子不如就着潲水照照,自个哪里比得上崔三公子。”
刘羡脸色铁青。
小婢分明在暗讽他幼年避祸时为了活命吃过潲水一事。
一番话,不可谓不羞辱人。
躲在假山后的阿越也听不下去了,扒着边缘,小声对忍冬嘀咕:“好心当做驴肝肺,这般戳人心窝子。谁不知道刘公子那是将讨来的半碗硬饭留给刘夫人,自己吃潲水,母子俩从——”
一句话还未说完,只听见身后大树上咔的一声巨响。
惊得阿越登时扭头,没瞧见本该站在自己身后的娘子,只瞧见细长的树枝横在地上。不由心里发颤,眼光顺着树坛往上走,到得某处,瞳孔陡然缩紧。
娘子几时上的树?
——忍冬环抱着树干,从不算繁茂的枝叶里探出半张红润脸蛋来,脚边断裂痕迹上呲着几道木刺。
方才那一响,把廊上的刘羡,池里的李宜凝都惊着了。
两人没料到,园子里还有旁人,更没料到,这人竟在树上。
爬树对忍冬而言,实在是小菜一碟,这可是小时候为躲避祖母棍棒练就出来的功夫。上树容易,下树也容易,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已经又稳又准地踩着树干落地,拍了拍手上尘土,提着树干直奔荷花池而去。
小婢哪里见过这架势,脸都吓白了。
好好的闺阁娘子,粗鲁武夫似的手提一长截树枝朝这里赶。
揎拳掳袖的模样,仿佛要吃人,一把撞开小婢,就着池岸蹲下,将那结着绿油油枝叶的树干的一段往水里狠狠一掷,溅起水花直接打在李宜凝脸上。
惹得她频频咳嗽。
“表姐还舍不得起来吗?”忍冬啧了啧嘴。
万万没想到是她,李宜凝气极反笑,眼底泛起可怜的红晕,一派弱柳迎风,我见犹怜。
廊上的刘羡被眼前此景震住,见忍冬迎着暖阳,半张侧脸上细微的绒毛依稀可见,面颊未施粉黛,却因爬上爬下透出团团嫣红,煞是灵动可爱,她眼里泛着狡黠的光,啧一声说道:
“表姐快抓住树干上岸来吧。我听说啊,这池子底下本来是口大井,早年有个恶人被捕快追赶到这里,投井死了,化成个法术高强的恶鬼,年年在井水底下趴着,头发也湿,衣衫也湿,就等着找个替死鬼。”
她说得抑扬顿挫,煞有其事。
李宜凝哪里听过这些乡野鬼神之说,脸都绿了,“妹妹何必编这些话来吓我。”
忍冬连忙否认,“我也是听潘妈妈说的。表姐七灾八难,汤药不离口,阿娘怕吓着你,才不敢和你说这些。我胆子大,不怕吓,潘妈妈这才告诫我,让我远着荷花池一些。只要池水不干,恶鬼就不能出来作乱。生人不入水里,也没大碍。”
她顿了顿,攒起眉,像是关切又像是不怀好意地问:“表姐在水里呆了这么久,就不觉得四肢发冷,腿上冷飕飕的?担心啊,它寻你来了。”
“…………”李宜凝呼吸急促起来,两片惨白的唇不受控地跟着哆嗦。
一旁的阿越见状,不忘添一把柴,连声说是。
阿越可是潘妈妈的女儿,更佐证了忍冬所言不假。这下子,犹如雪水淋头,疑心生暗鬼,一旦听信,心里越想越是,越想越有。素来柔弱无力的李宜凝不知哪来的力气,也不用人劝,双手猛地抓住树枝,哗地从水里站直了,顺着树干就往池边靠。
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甚至不需旁人搀扶。
待到双手触及池边,被小婢拉上去,瘫坐在一滩水泊里急促地踹息,浑身发抖,直勾勾地看着忍冬。
与其说是怨憎,不如说是哀怨。哀哀戚戚,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而让她蒙受委屈的人,正是面前这个一脸无赖的少女——赵忍冬。
横竖眼神看不死谁,忍冬扔了树枝,撑着下颌与她对视。
不等说上两句话,廊上那头传来一片纷乱脚步,人声嘈杂。
怀盛送崔三郎等同窗出府,一行人说说笑笑过来,乍见本该早一步离开的刘羡,询问之下才知道表姐落水,长姐前去搭救。一时乱了心神,经刘羡提醒,才恍然大悟,连忙去解系带,将披在身上的松柏大氅脱下,命小婢过来,交给她为表姐裹身。
好在今日来的皆是怀盛好友,与他脾气相投,行止端正,得知赵府有后宅女子落水,儿郎几人默契地背过身,不敢乱瞧。
池子那头,忍冬和阿越并排站着,也将落水湿了衣衫的李宜凝挡了个密不透风。
小婢慌乱地捧着大氅跑来,忍冬接过手去,复又蹲下,用裹荷叶鸡的手法,将水泊里的落汤鸡裹得严严实实,系带甚至扎了个死结,不忘出言提醒,
“表姐身子弱,经不起风吹,快些回去,仔细着风,吹病了又有苦药喝了。”
说罢一下接着一下拧起自己湿哒哒的裙裾,不再搭理一双主仆。
阿越在边上忍笑忍得辛苦。
小婢心底发寒,比起自家娘子天生无害的脸蛋,赵大娘子这份精致的狡诈当真令人又惧又怕,仿佛不论如何,都能舍得下一身剐来。
“惹怒了她,不好相与”这几个大字,只差没写在脸上。
李宜凝纵然不甘心愿,看廊上乌泱泱六七人站着,知道无论如何,这一回,她的谋划是不成了。于是忍着屈辱,违心地向忍冬道了声谢,才由婢女搀扶着,从假山后绕过去,避开外男,回清竹园去。
见人走远,忍冬唤上阿越打算离开,却被人一口叫住。
“赵大娘子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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