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回顾,抬手遮住刺眼天光。

    粉饰鲜亮的朱阑上,一名少年衣着鲜亮,面宽耳大,天生富态模样,在人群中呆得很显眼。见她停下脚步,便欢欢喜喜地从廊上下来,人还未走近,阵阵香风先蹿进鼻端。

    香得忍冬鼻里发痒,不快地撇了撇嘴。

    “你又是谁。”

    少年脚步明显一顿,愣在当下,没想到她如此冷淡,只好回头看向怀盛,递了个眼神求救。

    怀盛会意,连忙解释:“这位是崔三郎,我的同窗好友。方才阿姐让人送来修好的木牛流马,三郎看了赞不绝口,他家中也有些木器清玩,十分精巧,坏损之后无人能修缮,因此想向阿姐请教请教。”

    “正是,正是。”

    崔三郎点头如捣蒜,“我家中也有一驾木牛流马,正苦于实在精巧,没人精通其中法门,想请赵大娘子指点一二。”

    这么一说,忍冬倒认真打量起他来。

    原来这就是李宜凝看上的冤大头。

    瞧着呆头呆脑的,长相没什么可说的。一眼看去,腰上两束香囊倒是摇摇晃晃,熏得人鼻酸。

    “修来闲玩而已,改天我把机括画出来,让怀盛送给你,照着图纸比照,找出坏的机括,到街上寻个木匠雕琢就是。”

    忍冬后撤两步,拿眼扫了扫廊上几人,最终落回到崔三郎脸上,“我饿了,得去填填肚子,告辞。”

    她说话干脆,行动也干脆,施个囫囵礼,扭身就走。

    剩下崔三郎一人呆雁似的,站在天光底下。

    说她无心应付,又肯将机括图纸画出来,送给他。说她有心,分明没有结识之意,给的理由好生粗犷,跑得比谁都快。

    崔三郎愣怔半晌,原本想着自报家门,好好行一礼,却被直坦坦地给打了回来。

    还想再说上两句话,人家姑娘家早就走了,只好懊丧地叹气。

    一干人将话重新说回今年恩科开榜,边说边朝正门外走去。

    怀盛本想着人去刘家传话,既然刘羡没走,两人便商议,说定一起用饭,午后一同前去探望老师,补上上回未尽之仪。

    等送客出门归来,两人到正堂,怀盛被管事请去,刘羡便独自一人折回院中等候。

    步子一旦慢下来,赵家廊庑似乎分外长。

    春日渐临,庭院深深深深处,鸟雀啁啭,四下辰光透亮。

    “刘公子,我们娘子请您借一步说话。”

    守候多时的阿越见时机成熟,左右无人,从廊柱后闪出来欠了个身。

    刘羡闻言迟疑片刻,接着颔首,将手比了比,示意她带路。

    两人折回花园那颗粗壮大树底下时,忍冬正坐在大石块上,背靠树干,昂着头,眼看叶间鸟窝,一派悠闲自在地撕着饼子放入口里,嚼得香甜。

    周围无人说话,她便跟树上雏鸟念叨。

    一会哀嚎着读书苦,一会又说插花累,几根菖蒲摆弄来来摆弄去,怎么摆放都让陈娘子不满意,顺道夸赞了怀柔几句。

    别看她成日斗鸡似的,两条细眉一个劲吊着,其实内里有学问得很,能让陈娘子纠不出错来,可见是真好。

    幸好自个不是男儿郎,不需为了门楣去科考。

    否则,用祖母的话说,祖宗都能被她气得从坟茔里爬出来。

    见到此番情形,隔着数十步,刘羡不禁轻笑出声。

    她说她饿了,要填饱肚子,竟然是真心话,不是推辞。

    少年笑声和在春风里,轻轻浅浅,不着痕迹。

    倒让阿越替自家娘子难为情起来,快步走上去,挤眉弄眼地提醒她:

    “灶房上备下的午食该送到院子里了,有昨日娘子爱吃的山枣凉糕。这会子若是吃狠了,肚子里头不留空余,回去顶着肠胃要难受的。”

    说着劈手要夺走那半块饼。

    “顶不着,顶不着。”

    忍冬忙不迭左右闪避,哀声说着,“读书实在磨脑,我就指着这块饼救命,好阿越,别抢了,一会儿山枣凉糕匀你半碟就是。”

    阿越笑得见眉不见眼,可惜刘家公子在,不是说笑的时候,俯下身,在忍冬耳边点了一句。

    两两停下嬉闹,忍冬迎着铺面而来的微风,偏头去看,少年伫立在数十步外,见她投来目光,施了个常礼:

    “忍冬妹妹。”

    平心而论,刘羡生得挺好看的,起码比崔三郎强上许多。

    因为刘夫人时常走动的缘故,赵家上下皆知道刘羡幼年时的孝行。

    他年幼丧父失兄,小小年纪倒会照顾寡母,母子两人从兵乱的死人堆里爬出来,最难时潲水馊饭也吃过。历经千辛万苦,母子才进到崖州城中,寄住在亲戚家里,结果受尽旁人白眼,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

    刘夫人几乎撑不下去,好在刘羡早慧,日日言语宽慰母亲,否则那样大的哀痛之下,刘夫人恐怕捱不到衙门找到她们母子俩。

    赵家年纪稍大些的下人无不夸赞刘羡。

    闲来都说,若是在古时候,像他这等大孝子,加官进爵,塑泥造祠,写书著传供后人瞻仰这些可是一个都少不了。

    像李宜凝那般嫌弃他的,只在少数。

    忍冬听说他肯把乞讨来的饭让给亲娘,自己吃潲水,心里非但不觉恶心,反而愈加敬佩他。

    换作是她和叔母,真到了饥饿难忍,死里活里的地步,吃潲水那又如何?

    一旦萌生感佩,自觉和他也亲近了两分。

    从另一头撕下一大片饼子来,托在掌心问他:“刘大哥用块饼吧,有些甜,挺好吃的。”

    尚未净手,不便饮食。

    这句话到了喉咙,又被刘羡咽下去,看她吃得如此香甜,嘴上不知不觉说了句“却之不恭”。

    等到阿越托着帕子,将饼送来,隔着几步,忍冬晃了晃自己手里的饼,示意他一块撕了吃。

    饼是普通的黄米浆饼,没甚味道,吃进嘴里很有韧劲。

    她在乡下时常吃这个,离开通州前,叔母病着,却亲手烙了好些饼子,上京路上她都吃完了。潘妈妈见她喜欢,才叫灶房多做几张,比起家里饭菜,如此普通的饼子没什么味道,但她吃着却觉得很好。

    一提到叔母,忍冬的眼睛都是亮的。

    刘羡看着手上半张残饼,半晌,开口道:“饼子或许无味,忍冬妹妹吃的是人情一味。”

    说罢撕了个小块,放进嘴里,嚼着嚼着,一丝淡淡的甜味从齿间冒了出来。

    再抬起头,树下坐着的少女忽然站起来,看他的眼神里分明有几分崇敬,明晃晃的。

    “不愧是读书人!”

    她快步上来,待站定,用胳膊肘搡了搡他,“几句话就把我心里一直想的,又说不清的,给说明白了!你说得很对,我一吃它就想起叔母,心里甜,嘴里也甜。”

    这胳膊气力不小,将刘羡顶得一愣一愣,回神过来问她:

    “妹妹叫我前来,为的是分我饼吃吗?”

    忍冬摇头,“自然不是,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你若不愿意说也不打紧,问过了,总算了结我的心事。”

    “何事,如此神秘?”

    “……能与我说说,崖州大乱吗?”

    此话既出,忍冬细细打量起对方神情。

    作为崖州旧事的经历者,刘羡无疑是更适合的人选。

    可到底是人家的老疮疤,他父亲与兄长都因这场兵祸死了,一家四口没了一半,她也做好被拒绝的准备。等了好半天,正想自找个台阶下,却听见少年低低地应了声“好”。

    刘羡的早慧,绝不止体现在寻回母亲求生之意上。

    他有满腹学问,论体察人心,说解故事,更是一把好手。

    当年崖州那场大乱,表面上看是乱军因为不满秋收而起兵,奸细勾结,引瘴气入城,火烧粮仓,使得崖州死伤惨重,士兵尸首堆积如山。

    实则,是光王勾结反贼,有心制造了这场秋收兵乱。

    借着这个机会摸清,崖州周围几个州府官员应对冲突时的反应,以及各个州府调兵联络的能力。

    作为天子胞弟,光王在那个时候便就动了篡夺皇权的心思,这才迟迟没能派出人马驰援崖州,活活拖死了数以万计的士兵,衙门兵卒力战而死,几乎十不存一。

    几年后,光王与郭国舅勾结,在平洲兴兵,这是后话不提。

    那个时候,就连朝中大员也没料到,这场兵乱,居然是光王在为谋反做准备。

    谁会想到,一个富贵闲人,龙子凤孙,坐拥金山银榖,自己和子孙只靠着封地足够几辈子吃穿不愁,却要谋反呢?

    战乱平息之后,崖州一片狼藉,死尸太多,衙门派出的人手实在不足,赵老爷身为父母官,亲自下场为战死的将士与百姓收尸。

    然而尸首根本来不及烧埋,瘟疫已经在崖州城内外悄然蔓延。

    消息不通,粮草有限。

    周遭几个州府接连受累,自家粮草医药短缺,自家百姓哀吟连天,哪里还能腾出物资来救崖州,只能枉顾朝廷调令。

    没有粮食,没有草药,天公更不作美,千里冰封,天寒地冻。

    城中百姓出妻鬻子,掘坟而食者,不在少数。

    刘羡不想掩饰什么,因此说得很直白。潲水在当时就算好的了,还有人为了活命,吃过尸首。

    以崖州当时的处境,加上山高水远,朝廷盼是盼不上的,除了自救,没有别的法子。

    “赵伯父好几日没合眼,烧埋尸首,也是在那时,染上了瘟疫。”

    刘羡的话如同一根尖针,猝然扎进了忍冬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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