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酽。

    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驸马见她沉吟不语,似乎像是睡着了,轻轻唤了一声:“公主?”

    高昌公主抬起眼皮,凝视着顶上避尘,“六哥儿恃宠而骄,手下直讲侍读等一干幕僚把他奉为无名的太子,未来的天子,日日撺掇着主子吃酒寻欢,做些超越纲常的事,很是时候应该给他一个教训了。科考是为国选材的大事,他平日胡作非为也罢,既把手掌伸到油锅里,怨不得旁人抓他的辫子。”

    这是揭开案情来龙去脉的意思。

    “只是这样一来,陛下恐怕——”

    “怎么?本宫难道还怕他不成。我姓温,不姓郭,不是阿瑶那般随人捏圆搓扁的好性子。”高昌公主一口剪断驸马的话,冷笑道,“本宫是他长姐,一日是,万日是。他想偏袒心爱六哥儿,却也不敢在本宫头上悬刀。驸马不必操心,本宫倒是听说,你家三郎与六哥儿甚是亲密,是他府邸上的常客。”

    崔三郎崔晏的确与福王往来密切。

    而今更是福王伴读。

    公主府上探子颇多,消息灵通,驸马深知这事无可辩驳,应了声是,“三郎是个和软的孩子,对家中父母言听计从。”

    “你倒是有个好妹妹,局势看得灵巧,才把赌注压在六哥儿身上。自家儿子与六哥儿来往,远亲送来做六哥儿媳妇,明里暗里,安排得一丝不漏。改日,崔府怕是要长在福王府里头了。”

    闻言,驸马笑笑,“公主说的是,我那妹妹一心盼着,能延续崔家富贵,多动了些脑筋。说起选妃,不知公主见那赵纲之女,觉得如何?和咱们太子殿下是否是璧人一双?”

    他游刃有余地将话锋倒转,重新说回温琅身上。

    不提好说,一提,高昌公主便想起那明灿灿的眼睛,酸溜溜的官话,不悦道:“配不上!哪里配得上!王宰这只狐狸,算是捏住赵纲这等小官的命门了,掉包自家女儿,换旁人的顶上。”

    人一但有所求,便弱点毕现。

    俗世如此,官场更是如此。

    亲眷儿女,钱帛珠玉,任何有形的,无形的,都可以当做交易的条件,变作棋子,变作登云的天梯。

    高昌公主对赵纲与王宰间的交易,很是瞧不上眼,道貌岸然伪君子不外如是。又命把赵家大娘子身世摸了一遭,本想暗中拆解,谁知道,她幽居深宫多年,一语不发的好侄儿突然杀了来

    话里话外,对一个自小长在乡野的女子如此上心。

    让她怎么不气愤?!

    驸马知道她嘴上说着不配,心底是软的。

    也正如当初郭皇后要入宫,嫁给平承帝为妃时,公主也是做这般愤慨。天上仙人配不上郭皇后,天上神女也配不上太子殿下。

    却经不住,太子喜欢。

    公主对太子殿下如此怜惜,必会爱屋及乌,或许没几日,便瞧赵家大娘子顺心顺眼了。

    驸马放在心里说着,夫妻二人深夜闲话,为讨公主一笑,驸马说起前日英国公在花楼内鞭打孙儿一事,京城这几日传遍了。

    公主却说,英国公府宠妾持家,内宅不宁,老国公却是人老精鬼老灵,今年下场的人里头,恰好有他不成器的孙儿,打残了在家养着,好过过几日,春闱舞弊一案捅出去,这个不知轻重的纨绔再为什么人辩解,吃上官司。

    驸马心领神会。

    看来英国公大概得到什么消息。只是不知,消息是否来源于太子殿下。

    毕竟满城得知春闱舞弊大案者,除了幕后之人,便只剩太子温琅。

    传说大内禁中冷落太子,东宫卫皆是一群吃喝赌钱的蠢货,不堪重用。

    而今细细想想,或许未必啊!驸马若有所思,感慨一叹。

    他指法甚好,按揉太阳穴不过片刻,高昌公主便睡去了。

    窗外忽而又起风了。

    停了几个时辰的雨再度落下,雨夜人好眠。

    高昌公主睡得极是时候,要是再晚一些,听到探子费尽千辛万苦,打听来的,关于太子殿下最近忙着亲手烙制黄米浆饼的消息,恐怕又是彻夜难眠。

    -

    翌日清晨,天气晴好。

    经由昨夜雨水洗过,绿叶润泽,脆生生的绿意,直能清爽进心窝子里。

    忍冬晨起吃早食,听见阿越在问小婢女,花几上两瓶药膏是谁人送来的。

    两人一问一答,说了几句,阿越便捏着药瓶进来回报,“娘子,问清楚了,莲花宝盒这个是二娘子打发人送的,青竹小瓶是小郎君送的,同崔三公子的谢礼放在一道儿。”

    忍冬算是见识了,京城人家果然财大气粗。

    譬如崔家,出手好是阔绰,一张木牛流马的图纸,换来数十个精致玉玩做谢礼。

    她放下筷子,目光停在抓饼的手上。

    昨日温琅给她上过药,药效极好,气味也好,旁的药也就不必了,于是让阿越把药膏放进橱柜里收着,叫她一块来用饼,吃口百合绿豆粥。

    小丫头们由婆子带着清扫院角青苔,收拾落叶,屋中只有她们两个。

    阿越放好东西折返回来,忍冬拉来一张凳子给她,她却不肯坐下,“娘子,下月初五,我想随您一块入宫去。”

    闷闷一响,忍冬正举着饼撕,一分为二的粗糙裂痕里,应声地暴露出忐忑的面孔,阿越惴惴搓着手,满心期盼她点头。

    忍冬却犹豫了。

    进宫这是件大事。

    这些天梨花台的婢女们私底下都在讨论,下月初五,她会不会带上几个人进宫去,养在身边,充作女官?若嫁的不是太子,这是众人争破头也争的肥缺。

    一旦与太子有关联,便让人望而却步了。

    皇粮再好吃,也分三六九等。再说,内廷女官就算吃穿用度上优渥几分,可哪个不是过了花期才能出宫的,到那个时候,再想婚嫁,真是难如登天。

    且不说不够聪明伶俐的人会是什么下场,更有百伶百俐,也得一辈子困在四方城里出不来的女官。

    忍冬耳力好,午睡早起,将婢女们在廊下的闲话听了个遍。

    她从没想过要带谁进宫。

    皇宫对她一个民间女子来说,亦是处全然陌生,不曾到过的地方。前路未卜,她哪里能轻易应承,带着阿越进宫呢。

    见她许久不说话,阿越忙道:“这件事,我同我娘说过,她让我来问大娘子,娘子若不嫌我愚笨,她便肯应允!”

    “你是说,潘妈妈肯让你进宫去?”

    忍冬从小行事没人可以商量,爹娘亲缘也薄,阿娘对她满心不喜,说不上体己话,自然想不到,潘家母女行事,竟有商有量。阿越说明心意,潘妈妈权衡过后,说清利害,便把主动权交回女儿手中。

    “您看这世道对女子实在不公平,郎君可以科考做官,再不济,也能出去创一番事业。女子却只能在后宅里,尊贵的做娘子,做主家女君,不尊贵的,做妾做婢子。”

    这番话,阿越面对潘妈妈说过一次,如今对着忍冬,再把心肺掏出来,“娘子看我,我娘是夫人身边的得力人物,阿爹又是在前院随老爷进出伺候,府上小丫头都觉得我命好,家生家养的奴才,还能与二娘子斗上几句嘴,是她们想都不敢想的。这便是好的了吗?”

    忍冬沉吟着,不置可否,擦过手先拉着她坐下。

    阿越心里藏不住话,复又说:“家生奴才是比她们好些,可还是奴才,没有分别。我那两个姐姐,一个配了刘府小厮,一个远嫁给了屠户,生下孩儿后不久,又入别府做了奶妈子。当着娘子的面,阿越愿说一句实话,我的前程是能瞧得见的。最好的只能给人做个小妾,可我不想给人做妾。年纪一到,只能配个小厮嫁了。生出来的儿女,养大了,仍就给人做奴才。我不愿意。”

    “娘子可知我想要怎样的前程?”渐渐说到激忿处,面红耳热。

    忍冬由她抓着自己的胳膊,让她说下去。

    “陈娘子那般就很好。她在宫里长大,规矩调理学得好,出宫之后,能教授许多贵女学习宫里的礼仪规矩,做女师,受敬重。若能选,我愿意同陈娘子那般,自食其力,不靠父母,不靠男子,闯出一片天来!只求娘子,带我入宫,我愿随在娘子身边!是生是死,绝不后悔!”

    她竟有这等了不起的盘算。

    忍冬就像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了,阿越这是把一颗心捧了出来给她。

    辰光静静地在院中流淌,春和景明。

    多年之后,想起今日,身着皇后翟衣,在受册典礼之上,她回过头,问身后团珠冠服的女使。女使笑着回答,这是一生里自己做过最好的决断。

    此时彼时,一样的春日,两处时空仿佛重叠。

    在少女看不见的地方,一寸新天地,亟待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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