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再上春晖堂进学,能清闲上几日。
忍冬一样早早起身,手上抹过药膏,想将雕给叔母的木偶仔仔细细髹上一层薄漆。一个是叔母,一个是她,两个木胎偶人雕好之后始终放在软枕底下,夜深人静想叔母时,就摸出来瞧上几眼,说上几句话。
春意渐浓,想必通州老宅那头,体弱的叔母大概早已动身上京了。
偶人本想亲自交到叔母手中的,然而很快她便要入宫,只好将自己那个留下,托给潘妈妈。叔母这个,则是她为数不多想带进宫里的物什。
忍冬正上着漆,耳朵竖得倒尖,听阿越收拾橱柜里的笔墨,满口神佛菩萨,“老爷能免了大娘子上春晖堂听讲,不止不用挨陈娘子的手心板,刀纸也省下许多。”
“千万别往箱笼里放!我一见纸就脑仁疼。一会儿用了饭,你替我把剩下那些通通送给怀盛去。”
忍冬随口应着,手里的笔肚舔饱了清漆,点回偶人裙畔。
看她苦大仇深的模样,阿越好笑起来,“一说到读书写字,娘子就犯头疼。一样的笔,用来写字就像握刀子一样扎手,用来点漆……奴婢瞧着,真趁手得很。”
“这倒是。”忍冬笑了两声,余光瞥见门外似乎多了个人影,将头一扭,笑容立时僵在嘴边。
还未到辰时初刻,那位铁面无私,雷打不动的陈娘子突然立在梨花台的大门外。
这下可好,本以为逃离了陈娘子魔爪,谁承想,一大清早,撞鬼似的又见这位冷心冷情,浑身透着丝丝冷气的女师。
“娘子万福。接下来的几日,便由我为娘子讲诉宫规宫仪,在宫中,何为举止言行,何为端肃分际。譬如娘子此时的坐法,便处处不合规矩。”
忍冬想起被那四十回抄书支配的惧意,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啪地一响,笔管脱手,应声匝地,在地上绽开一点亮莹莹的漆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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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之后,忍冬便过上了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迟的日子。
不上课的时辰,大多撑额就能睡着。期间赵老爷和怀柔来了两次,她不是打盹儿就在补眠,有时用着早食也能睡着。
好在陈娘子教学有方,知道她粗生粗养惯了,时间紧迫,想要一口吃成胖子,绝无可能。应答行礼,宫廷禁忌,甚至乃是大婚之夜,夫妻欢好敦伦之礼,才是最当仔细教授的。
其他都还好说,背忍冬最怕看书,好在几册蓝皮书卷上头画的都是画。
难得她好学一回,揣着书问陈娘子,夫妻敦伦是什么?陈娘子只说这是人道,周公之礼,大婚之夜照着书卷行事便是。
忍冬一听,犯了难。
她怎么能在新婚之夜,对太子殿下动粗呢?
太子生得好看,温柔和善不说,仿佛稍稍动一根手指他就要碎了。要她像图上画的这样,欺在他身上,伸手捏人耳垂,活像要与人干仗似的,好生古怪。
她只在打架时揪过扯过旁人耳垂。
这就是周公之礼啊,周公莫非是个武将军,专管教人打架?
陈娘子活了四十多年,虽说自己不曾婚嫁,也为许多出阁贵女授过课,无人像她这般追问此事不放。反倒惹得从来沉稳的陈娘子面红耳赤,憋着口气不好发作。
忍冬哪里知道,对方受长公主所托,带来的,自然是宫里画师画的燕好图。
宫中待诏所画男女□□,不比市井流传的那些直白粗鲁,她翻的这本多为夫妻内寝怡情之举,多是耳鬓厮磨,底下没被翻着的,才是赤条条妖精打架。
与此同时,首辅刘松年一党为太子不平的奏疏雪片似的堆满文华殿御案。
平承帝身着道袍,已是入春时节,仍旧觉得身上冷意大兴,丹毒散过之后,命牌子烧起炭火,方才觉得好些。下月福王大婚,方才服过儿子呈送的红丸,今日来了兴致,多年不曾视朝的天子躺在床上,命司礼监太监钱善保近前来,念诵诸臣工奏本。
礼部、户部、司礼监、鸿胪寺、御龙卫、教坊司为六皇子福王选婚之事,早在数月前便开始筹备。
九皇子燕王也到了婚配年纪,随着兄长一块操办婚事自不必说。但平承帝口谕,下令将太子的婚事与两王同理,这便有些不妥。
“边陲战事频仍,国库尚且需要物力休养,太子诚孝,素识大体,自会体谅君父不易。”
这等批复在有心维护太子的老臣看来,分明厚此薄彼,托词罢了。
一朝储君,岂能如此含糊婚事,倘若国库空虚,真有难处,陛下又为何大兴土木,修造观星台,频频册封赏赐那些进奉红丸金丹的道士?太子婚事如此不受重视,不免叫人疑心国本。
一封封奏本看得钱善保冷汗涔涔。
多年不能面见天子,把这群老相公们逼得急了眼,专挑批鳞的话说,一个两个都不怕死了。他为难地从中挑选,好不容易看见一本为福王拍马的奏疏,如蒙大赦,立即展奏,朗声念诵起来。
老臣们的不忿,平承帝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大手一挥,太子婚事照旧延后几日,与两个弟弟同时行礼,甚至连太子妃人选也不曾过问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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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转眼到了初五,各州府遴选秀女入宫待选。
忍冬也是这日离开春明巷。
只将当初叔母为她打点的行装带走,其余李氏预备的箱笼则原封不动地留在了梨花台。
天光熠熠,明朗晴空。
马车行出巷子,融入街衢,李氏病了,没能来送行,一行人里却是怀柔哭得最为伤心。梨花台的梨树结着满满白馥花蕊,默默耸峙在辰光中。
早在秀女进宫前,福王妃,燕王妃的人选已内定妥当。
福王妃定的是泉州市舶使冯少卿家中幼女,燕王妃则是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李从先家中长女。
平民人家一旦与天家结亲,骤升富贵,勾结州县官员,鱼肉百姓者不再少数。
所以不能在官员女眷里选妃的规矩,早就被打破。
郭皇后死后,中宫空缺,由福王生母薛贵妃代行皇后之责,将金镶玉跳脱套入当选少女腕上,其余落选者按例归还生辰帖子,赏赐银帛,放还原籍。
前头如火如荼为平承帝最爱的皇子选妃,各部打迭起十二万分精神,选定正副使,筹划福王祭告祖宗,上门迎娶,王妃受聘行礼,铺床整面等事宜,礼数可谓繁缛。
据说为打造一张福王所用架子床,便花费如金玉填海。
反观忍冬这头,免了走过场的参选不说,在清凉殿的偏殿暂且住着,并没有放行归家待嫁,大婚当日也不会有皇子临门迎娶这等事。
别人看着是薄待,她却自在,自在到,几乎快把太子抛在了脑后。
不像来嫁人,倒像来玩乐的。
比起乡下漏雨的茅草屋,住在又宽敞又明亮的闲殿,不必面见贵妃施宫礼,不必被礼数压得喘不过气,简直运道大好,如有神助。
清凉殿的老嬷嬷或许因她帮着修好妆奁的缘故,对她很是慈善。阿越去打水时,小声告诉她,为官做宰的人心思玲珑,最会钻营,知道这大操大办,要放在福王身上才好。至于终年闷声不吭的太子,不失皇家颜面,能够堵住老首辅的嘴,便足够了。后日行礼大典,会有簪花宫女为她整面更衣,再从这里送嫁至太子青宫。
仪式是简陋了些。
忍冬吃着宫里甜食房做的茶果面点,毫不在意。
老嬷嬷疑惑地看她,那张红郁郁的唇正兔儿似的始终嚼着,不曾过问一句太子,暗叹千岁爷心愿落空了。一五一十回报进温琅耳朵里,一灯如豆,少年唇边浮上无奈的笑意,“小没良心的。”
书案上一日一描的纸早已描过了初五。
自打初五那夜起,每到夜深,星子低语之际,徐守忠掌灯,温琅披衣从青宫守门步出,行过一段漫长昏黑的宫道,到清凉殿外停住脚步,望着殿门,默默待上一阵子。
霜浓雾重,在风口里待久了,浑身凉意,他却眼里生光,仿佛看见的不是斑驳落漆的殿门,而是心上人。
饶是伺候多年的老内臣,也从未见过少年如此高兴过。
生父的薄待,兄弟的荣宠,这些在旁人看来和他息息相关,足以让他郁结在心的大事,仿佛全都无足轻重,比不上殿门内的少女今宵能否一夜好眠。
徐守忠不觉捉了捉鼻,赵大娘子,这是长在殿下心尖上了。
前头的福王燕王,想必去过鸽子房,见过了牝牡相亲,追逐人道。可怜太子殿下,无人问津,这等男欢女爱,他一个刑余之人,没了根儿的东西,怎好当着渊清玉絜的殿下面前说个一二。
只盼着,赵大娘子家中教授得好,别苦着初经人事的殿下。
好在婚事如期,宫宴盛大。
多年没有见过天子与太子的朝臣们,在初十这日,天不亮便着朝服入班,奉天门外,教坊司奏大乐。文武百官朝服叩首,观诸皇子奉先殿祭拜宗庙,鼓乐齐鸣,旌旗蔽空,卤簿车辂与禁军御龙卫精锐皆在广场上列队整肃。
福王温兆,燕王温擎身穿亲王冕服,二王迎亲正副使跟在身后,随同两位皇子出宫迎亲。
衮衮诸公心思却不在二王身上。
自从平承三年,太子温琅被废,遣送守陵到如今,就连首辅刘松年也近乎数十年不曾这般近距离地见过太子真容。
太子虽才十七,却是天人之姿。
一身皇太子衮冕,衬得身姿俊伟,天容隐于流珠下,眼中萦着清冷薄雾,迎风立在高台上,衣袍猎猎。数年罢去经筳讲读的皇长子,非但没有如皇帝所愿变得粗鄙不堪,反而生长出孤寥绝世的气度。
云蒸霞蔚,尤有不及。
世人多爱皮相,百官也不能免俗。
老臣们心里滚沸,暗含热泪,一心追求长生,十载不视朝的皇帝指望不上了,好在还有个观之甚美的太子殿下,让他们寄托一番辅佐明君,名垂青史的报复。
平承帝与太子亦是数十年不见。
当着朝臣的面,不免演上几句,假意关怀太子一番,让这些整日在奏疏里喋喋不休的老臣子瞧瞧,好把嘴闭上。可惜,老臣们非但不买他的账,反而试探问起亲王成婚之后,之藩就国的事。
一刀子捅在了平承帝心窝上。
苦于是福王大婚吉日,不好发作,草草几句敷衍了去。晚间宫宴,命人将提起此事的老臣们纷纷打发到太子身边去,让他们同太子同坐。
倒遂了首辅刘松年等人心意。
宫宴之上,温琅换过礼服,除冕易弁,着绛袍红裳,红色衬得他愈发清冷持重,犹如只可远观的阳春白雪,颈间朱缨随他应答诸臣时轻轻晃动,风仪甚好。不亲不疏,无喜无恶。
喜怒不形于色,温文儒雅,正合诸位老臣心意。
然而,若是忍冬瞧见这样的温琅,必会吃上一惊。
长公主府初见以来,她认定太子是个温柔爱笑的人。哪知其实他并不爱笑,更极少在人前笑,只是因为对着她,心生欢喜。况且人生际遇中,可供他喜悦之事,着实少得可怜。
奏乐歌舞间隙,温琅唤徐守忠上前。
群臣远远看着,不知徐守忠在太子耳边说了什么,太子忽而眼含笑意,目色柔和,竟是笑了。
东宫内殿。
忍冬除去厚重的皇太子妃礼服,胳膊又酸又胀地撑在妆台前,快将她脖颈压断的九翬四凤冠被陆氏收了起来。怜惜她身量纤小,常服相对的花钗凤冠只放在一旁,不强求她戴上。
太子妃喜欢如何便如何,这是太子殿下亲自吩咐的。
就连内殿吃食面点,床脚柜子里的闲书画卷,都是殿下事先为太子妃安排停当的。
妆容洗去后,忍冬穿着真红大袖衣,将坠着玉坠的霞帔一并去了,坐在镜子前,摩挲着木偶,打量镜里的自己。
今日一多半时辰都花在穿戴上,四个簪花女官齐齐围绕着她,穿上花了一个时辰,脱去又花了一个时辰。还是此时由阿越为她梳头,松一松头皮来得舒畅。
鼓乐声遥遥地从前头大殿传来,到青宫这里,只剩下几丝渺渺轻音。
宛如隔着两重人世。
协理婚仪的女官离开后,大小殿宇只剩下十几名东宫内侍宫人,红烛高照,凄冷的青宫一改常貌,难得有了分喜气。
今年上元节,想她为了两筐炭火,与刁嬷嬷那老贼妇扭打在一处,那时候决计想不到,不久的将来,自己会进宫,嫁给东宫太子,成为太子妃。
这一切,就像做梦般不真实。
想到这里,忍冬叫阿越放下梳子,提起红裳走到床前,想抽几本书来看,尤其是陈娘子再三叮嘱她要仔细翻阅,拧人耳垂的那本。
偶然翻到一本画卷,画着个背着书篓的俊秀少年与农家少女,她有些好奇,便坐下一页页翻阅。
不知不觉,看得入神,阿越几时被陆氏叫走的也不知晓。
寝殿内烛火温吞燃着,看到紧要处,眉头轻轻攒着,忽闻殿外传来通禀:“太子殿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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