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兆向来喜爱鲜衣怒色,从不着清雅素色,加之面容阴柔,一双丹凤狭长,颇有万物如下尘的气魄。

    画糖摊前的夫妻一见楼上这位郎君,身后乌泱泱的大汉簇拥,心知是个不好招惹的人物,连忙卷了两个孩子,糖也不要了,融进人潮中。

    付了银钱,做好的老虎糖还没到手,被捂住嘴带远的男童呜呜咽咽,爹娘劝慰之下,仍旧委屈极了。

    忍冬望温琅一眼,他便将糖人拿起来,眼神示意一名东宫卫上前。那小民打扮的男子恭敬接过,低头趋步退后,领命而去。

    眨眼的功夫,福王温兆在诸王府亲兵簇拥护卫之下,从茶肆中走出来。

    可谓风头打眼,排场阔绰。

    “兄长止步,弟弟还未拜行礼数。”

    温琅脚下并没挪动,那人的声音便急忙响起。

    说不上好听,却像斜刺里冲出的一头恶虎,横在了道上。

    忍冬不觉皱眉,在听闻六皇子福王与九皇子燕王,但瞧这人花枝招展,恨不能将天下颜色都穿在身上的张扬模样,大抵能猜出,这是六皇子无疑。

    人未至,香先至。

    浓重的内府降真香熏得忍冬鼻端发痒,她下意识后撤两步,借着温琅半身遮蔽那股刺鼻香气,不适地打了两个喷嚏。

    阿越见状,忙上前将袖中藏的,此前太子所制的草药锦囊拿出来,教她缓缓刺激的鼻息。

    这草药锦囊里装着十几种晒干的草药,去永寿宫拜见老娘娘时便带着,闻一闻,对那些脂粉花香能起到暂缓刺激的功效,忍冬十分受用。

    她才用过大半张鹅油蒸饼,唇瓣娇艳欲滴,暖融融的灯火映照下,盈润逼人,如同上好宫瓷泛出的釉光。

    福王走近,目色追随了片刻,见她缩到太子身后,皱眉机警模样宛如春猎场上受惊的小鹿,脸上绒毛甚至清晰可见,尤甚灵动,藏在袖里的手不禁痒得厉害,真想捏一捏这张娇嫩脸蛋。

    近看之下,嫂嫂比之那日更为娇柔明艳,翠冠百花,不及她一点腮凝新荔。

    不等看足,面前横了道松竹似的身影,将他视线猛地切断。

    “春日草木兴盛,六弟不在府中呆着,引如此阵仗,雅兴甚好。”

    温琅高出温兆许多,说话时眉眼低垂,他是清冷矜贵的长相,仿佛与尘世格格不入,这点大概肖已故郭皇后,看人时眼底带着几丝病气与阴郁,却像极了盛怒之下的平承帝。

    饶是温兆,多年不曾如此亲近,乍然见到,心头也莫名发憷起来。

    无端回想起那日无数裹着黄绫的奏疏,被父皇挥倒在地的一刻,天子一怒,流血千里,龙兴之时,饱受宠爱的他只能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等着领受责骂。两者太过相近,近到在莫名的惧意下,耳中嗡鸣起孙蒙正托人带出大狱的话

    ——六殿下,此事或与太子有关!

    这话,被温兆视为笑话。

    孙蒙正于他,从前是棋子,而今是弃子。臣子本就该为主子排忧解难,他既做不好,多得是人来替。

    孙蒙正出身于薄祚寒门,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无非钻营油滑的本事。一朝锒铛入狱,嘴上愈发胡言乱语。

    太子能治好自己的废腿,还能扳正父皇向着他的心不成?春闱舞弊案断去孙蒙正,天却塌不下来。

    但在这刻,温兆隐隐觉得面前的兄长气魄摄人,不怒自威。

    干笑两声,很快掩饰住脸上僵硬,“多年不见,原来兄长还记挂我的喘疾。爹爹为我斫去了府上柳树,况且京城还没到柳絮飘飞的时候,我的身子骨不比兄长娇嫩,出来寻个乐子吹吹风,吹不倒的。”

    兄弟俩虽都长在内廷,却是多年不见。

    在此前,对于兄长,温兆记忆甚至只有两幅画面,一是郭皇后与太子母子行在他与母妃前头,到永寿宫拜见太后,母妃一见了皇后,总是酸溜溜的,嘴里总念叨皇后惯爱素雅,假仁假义,像一尊白玉观音,没有烟火气,恨不得世人都来供奉她。

    二是郭家谋逆案后,那年大雪,他缩在父皇怀里,文华殿烧着地炉,满殿温暖如春。

    他的兄长跪在文华殿外,起初众人以为他跪不足一个时辰,就连父皇也这样想。不承想,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直到晕倒在雪地,身体被大雪覆盖一大半,温琅还是不肯起,吊着一口气,奄奄一息求父皇让他见皇后最后一面。

    父皇没有走出大殿,没有看温琅半眼,只是团着他的手,问他:“六哥儿,你想不想做太子?”

    要怪就怪温琅那个胆大包天的母舅。

    如今比起来,温琅不过比他生得好一些,空有皮囊罢了。或许正是这身皮囊,才唬得没见过何为滔天权势的乡下丫头——赵忍冬对他亲亲热热。

    “既这般,六弟自便。”

    温琅不是与旁人热络的性子,福王突然出现,气味深重,他想着忍冬闻香鼻子不适,更无意多谈。

    付过银钱,将兔糖拿上,转身就走,走了不到两步。

    福王竟追上来,“兄长怎么走那么急,不想多与我说几句话吗?”

    “再过一段时日便是西山开猎的好时候。去岁冬至兄长不曾去,今年春猎就在眼前,我刚从爹爹那得了几匹上好的焉耆马,踏马西山,弯弓射鹿,有趣得紧。”

    “我与九弟说好三日后入西山试手,兄长不同往吗?闷在景阳宫有何意思?”

    听到西山猎场,忍冬终于不悦地扭头。

    福王大踏步追了上来,身后跟着的几个年轻郎君里头,还有此前她在家中见过,长相像只呆鹅的崔家三郎。

    几人乍见她浓眉蹙紧,毫不掩饰的嫌恶,不禁一愣。

    郭皇后草草被葬西山猎场,阿琅只能每年在母亲冥诞这日独自上西山凭吊,这桩事,就连徐翁也不知晓。春猎马蹄践踏,脚下每一寸都有可能是郭皇后的葬身所在。

    福王贸然提议。

    三日后,恰恰是郭皇后冥诞。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有意为之,见他痴缠不走,好没眼力,忍冬怒上心头,说了声阿琅等等,便停下脚步。

    始终疾走直追的福王见势,脚下凝滞,她这副乳虎啸林的模样颇有几分架势。福王自小受人趋奉长大,哪里受过旁人白眼嫌恶,当下果真被唬住,不敢再向前。

    “六弟吃糖吧。”

    说着,忍冬上前半步,将手里的兔儿糖一递,黄澄澄的糖浆泛着诱人的色泽,线条流畅,勾勒出一只窝脚胖兔子。

    福王愣怔在原地,回过神时,已然伸出手。在他触上签柄瞬间,忍冬将手抽出去,惊得他慌忙两手去扶,“多谢嫂嫂。”

    话未落地,听见她说:“吃了糖,仔细黏住嘴,不好说话。”

    “你———”温兆哑然。

    忍冬不喜他气味熏人,后撤回去,冲温琅做了个鬼脸,兀自拉起他的手,上前头追扛着草扎卖火杨梅的老丈去了。

    “老伯等等,我夫人想买几支火杨梅——”

    温琅罕见地放声高呼,紧接着,少女清脆娇甜的笑声被风送了回来。

    吃一鳖的温兆捏着窝脚兔子糖,心头火起。她哪里是向他示好,分明挖苦讥诮他来的!

    好大胆子!

    眼看这太子与太子妃走远,崔三郎等伴读亲随面面相觑,见福王殿下脸色难看,谁都不敢近前去。等了又等,本以为以六殿下的脾性,太子妃给的市井画糖必将被狠狠掷在地上,谁知咔地一声脆响,画糖非但没落地,反而被六殿下啃了一大口。

    正啃在兔耳上,活像咬碎满口冰渣,唇角微动,眸光晦暗不明。

    福王从来不喜甜食,这是打他要虎眼糖以来第二回吃糖了。

    莫不是中邪撞客,夜里好端端要吃虎眼糖,生生吃了大半碟子,又觉着不好,非得命牌子去永寿宫那要一碟子供老娘娘的虎眼糖。这回,更吃了市井小贩卖的画糖,众亲随错愕不及。

    随侍已久的小阉却知道,六殿下这是对太子妃有了想法。

    尊贵的六殿下吃的哪里是画糖,唇齿里的那股狠劲儿,分明是想啃几口太子妃,尝尝是不是比糖甜。

    街市上人潮熙攘,川流不止,灯火珊阑下鲜衣很是打眼,温兆如此,那位穿着簇新洒金红罗裙的女子亦是如此。

    自茶肆,温兆便留意到此女痴痴地随在赵忍冬与温琅身后,一眼不错地盯着他那位好皮相的兄长,这会子温琅去了,她便又从周家成衣铺出来,随在后头,粘得倒紧。

    温兆抬手,将啃了大半的画糖指了指她。

    女子姿色平平,无甚长处,身边小阉随福王进出,美貌女子见过不少,这等平庸的自然记不住。反而是崔三郎讪讪上前,说道:“那是兵部给事中王宰王大人家庶出的七娘子。”

    “王宰家的?”温兆拧眉。

    听说得知选中嫡出次女进宫做太子妃,王宰屁股好似针扎,一刻不安生,四处为女儿谋出路,找个替死鬼。他家庶出的这位,似是乐意得很。

    也对,龙生九子尚各有不同。何况王家。

    温兆抬手,随意点了两名精壮护卫,命其上去,就以这王家庶女试一试,东宫卫手段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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