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回到东宫,睡下不过半个时辰,殿门外忽而点灯,隐隐有些脚步。

    温琅耳力敏锐,套靴下床。回看睡得香甜的忍冬,为她掖好被角,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半晌,这才取来屏上外衫套上,边走边系衣带。

    王胜在外殿掌灯,见他来忙行礼拜下,“殿下大喜!”

    “嘘——”

    王胜微微抬头,目光停在温琅胸前,只见他抬手,做出了噤声的动作。显然是担心殿下动静搅扰了太子妃好梦,紧忙会意低头,躬身去开殿门。

    徐守忠掌灯站在檐子下,诸东宫内侍个个起夜提灯,脸上一团喜气。

    “殿下!成了!”徐守忠才唤出口,沟壑深重的眼眶立时红了,“奴婢听说,刘大人与曹大人今夜进宫召对,陛下同意重开筳讲,老首辅亲自为殿下授课!这消息是刘五探来的,明日便有旨意到!”

    这么多年,老首辅总算说动天子,答应重开筳讲,让太子出阁读书。

    他们这些伺候十几年的奴婢,哪个不盼着这日。重开筳讲,便是天子对太子的重爱,便是东宫储君地位的佐证,他们日夜向神佛祝祷,等的就是今日。东宫捱了数年,总算盼到冬去春来,景明花开。

    突然遭逢此等大喜,一个个喜气盈面。

    温琅神色如常,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只放低声问:“刘五伤势如何,伤药送去了吗。”

    一线月痕斜洒在廊上,将他描摹如神明。诸内侍心里感念,逢此大喜,太子非但没有忘情为自己高兴,反而寄挂手下人的伤情。徐守忠应是,“那两下打在眼窝,黑是黑了些,看着伤重,刘五说养几日就好,不敢叫殿下劳心。”

    今夜福王命来试手的两兄弟是东宫养了多年的死士,温琅大婚后才被安插入王府。

    福王既想试东宫卫,又想试一试新来的亲兵,他也得了自个想要的答案。

    “阿琅。”

    听闻女子娇软的莺啼传来,温琅清冷眸光一凝,唇角轻扬,神色换为柔和,应声回头。忍冬胡乱披了身衣衫,揉着惺忪睡眼,由阿越搀扶着出来,她才睡醒,面颊酡红,哪里都是软的,招人怜爱。

    “你怎么出来了,夜里风凉。”

    说着疾走向她,将自己身上披的脱了,簌簌一抖,把人团了起来,揽在怀中温了又温,生怕夜风吹着她,如哄孩子般问道,“吵着你了?”

    忍冬环住他窄瘦的腰,抵着那平坦坚硬的胸膛,摇了摇头。

    小声说着,自己是因为他离去后将腿一横,落空了,这才醒的。温琅又软又香,抱着他比宫里的软枕还舒适几分,没他在,空落落。

    温琅一声轻笑,将人搂着赔不是,“下回定与你说过,我再起来。”

    “嗯——”忍冬还未应完,脚下骤然一空。

    温琅打横着将她抱起,举步进入殿里,口中里话轻风细雨,两人一递一声说话,一个清朗快意,一个娇柔含嗔。

    徐守忠,王胜等人默默低下头,只觉自个碍眼,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别搅扰两位殿下。

    “阿琅你放我下来……”

    “不放,我们回床上。”

    “方才你和徐翁他们说什么啊,发生了什么事吗?”

    温琅便将皇帝肯允他读书的事说了,他很快便能离开小小书阁,前往复光殿听首辅刘松年授课。忍冬一知半解,困意里挣扎着道:“阿琅爱读书,这对你来说是极好的事对不对?”

    “对,媞媞说得都对。”

    清冷矜贵的太子,自此才笑出声。

    一夜好眠,翌日,文华殿那头果然派人来宣读圣旨。

    文华殿宣旨太监脚踏东宫,数十年以来的头一回。这些皆是天子近身内侍,身着曳撒,气势凌凌。徐守忠等人预备了香案皆旨,乍闻见非降真香外的香饼,近侍不以为意,想是东宫日子过得紧巴巴,像样的内府香饼子也找不出来。

    但这今后,他们不敢再瞧不起东宫了。

    福王再得天子宠爱,到底不是真太子。文人骨头硬,老的更硬,前朝相公里头单说刘松年一个,舍得一身剐,死也不怕的脾气,天子看了尚且让步。

    这日后,大宝上坐的是谁,尚且有得论了。

    能爬上文华殿内臣这个位置,第一心眼不能少。太监不比前朝的官,还有至仕还乡那一日。将来泰山崩,新帝上位,福祸难说。见风使舵,好好搭着东宫,事别做绝,好歹将来万一,福王不济了,他们也得给自己留条生路。

    宣旨太监汪若愚心里这般思量,手持黄绫圣旨。

    不多时,温琅沐浴更衣出来,跪拜接旨。

    礼数完毕,圣旨离手,汪若愚躬身上前,叹道:“陛下关爱殿下,嘱托奴婢带句话给殿下,阁老学问远高过苏循章,还望殿下今后好生用功,善保睿体。”

    温琅口内谢恩,不冷不热地转身离去,没有多说的意思。

    谁知道,不但东宫人寡淡不见喜色,就连这位受苦多年的太子小爷也是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换作他人,被老子冷落数十载,一朝得了宠爱,必将好好表白表白。

    难得父慈子孝一番,抱紧圣上的大腿才是,太子的反应实在冷淡,不悲不喜,甚至可以说平板无波。

    汪若愚喟叹不已。

    说到底,怨不得太子寡情。这父父子子,到底讲究个人伦情分,天子不喜郭皇后聪慧过人,本也就不大喜爱一样聪慧的太子。光王郭家谋逆,陛下赐死了郭皇后,尸首还吊在梁上,便让在文华殿外冒着大雪,跪到近乎断气的太子去见。

    那时凤仪殿里满地死人。

    一个个服过毒酒,七窍流血,死状别提有多可怕。就是五大三粗的兵鲁子,见了也要腿软的,何况玉雪可爱的小殿下。陆氏惦记规矩,请汪若愚用茶,受些礼敬。

    他哪里敢当,又恐不喝驳了东宫颜面,只敢啜了两口,便称要回文华殿当值。再三道喜,领着人去了。

    圣旨被温琅随手放在花几上,坐下陪忍冬用早膳。

    忍冬胃口好,见她吃得香甜,这几日温琅也进得多了些,就着火腿银芽将面前一碗雪菜面吃了大半。忍冬从未见过圣旨,见她想看,便命人取来给她。

    手也不必净,随她翻阅。

    阖宫上下,怕是只有温琅有胆如此对待天子圣旨。

    忍冬翻来倒去看过数回,圣旨上的字只能看动几个,凑在一起,如同天书。只觉得做圣旨的黄绫缎又顺又滑,摸上去滑滑的,嫩嫩的,像块豆腐。墨香阵阵,很好闻。

    一手吃着乳酥。听徐守忠向温琅禀报,说是待会前头散朝了,刘松年刘大人乞见太子殿下一面。

    温琅下意识看了看忍冬。

    这几日两人同进同出,同起同卧,东宫无人不知,太子深深爱重太子妃,是一刻也离开她,一时半刻不在眼前,便不安地问起。

    忍冬正和阿越合计着把昨夜买来的酸枣做成酸枣糕。

    后日是郭皇后冥诞,温琅说要带她上西山去,往年都是他独往,今年他娶妻了,想叫亡母见见她。忍冬心里又酸又甜,便想着用叔母教她的法子制枣糕,带去拜谒皇后。

    昨夜盯着宫人洗枣子,一炷香工夫,温琅差人来问了三四次。

    他如今要去见老师,别来搅她制糕,再好没有,连忙劝他:“阿琅快快去吧,做学问要紧,我今日要做枣糕,正好呢。”

    徐守忠低低笑了一声。

    太子妃这是撵太子呢,素来清冷的太子也有将人粘怕了的一日。

    温琅一指支着额,眉梢微抬,懒洋洋道:“小没良心的东西,余生且长,才几日,便瞧我腻烦了。”说着,哀哀戚戚地抬起眼帘,羽睫落下淡淡阴影,易碎又可怜。

    忍冬最受不了他这副受伤神情,乳酥也不吃了,起身绕到他身后,从背后拥住他,整个人挂了上去,“好阿琅,好歹赏我些空,我想做出最好的枣糕,后日带去西山。”

    她说着说着,声量捏小,最后一句几乎只有些气息,带着乳酥的香甜,喷洒在温琅耳廓上。

    他怔了怔,想起忍冬昨夜非要亲自盯着宫人洗枣子的执拗,面上不显,心里却软成了一团。拉起她的手送到嘴边,舔过指尖乳酥碎屑,深一下重一下地轻啃,“我的媞媞,怎生这样好。”

    说罢,偏头去寻她的唇,不期然被被她躲了过去。

    “我才吃的羊肉炒,嘴里荤腥得很。”不比他,清汤寡水,口齿留有茶汤香气,忍冬羞窘地红了脸。

    温琅轻笑。

    原来为的是这个。

    本以为,不日前才答应过,下回不在旁人吻她,是为这躲的。目光在那红馥馥,说话时露着几颗糯米似的贝齿的樱唇上停了许久,才平复住想要吻她的心潮,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子,“宫中定制,每年三月至四月穿罗,今日我去复光殿,不能陪着你,便让阿奶替你量身。若是去得久了,媞媞想我,尽管叫徐翁来,我必早些赶回来,同你用午膳。”

    也不知道是谁想谁。

    反正肯定不是一心惦记做枣糕的太子妃。

    徐守忠和陆氏凑趣地对了个眼神。

    “好好好,太子殿下,用心读书吧。”忍冬满口答应。

    见她笑,阿越也笑了。

    昨夜忍冬允她写信给潘妈妈,正巧过几日遇上中旬采办,王胜出宫时托他带出去。进宫还能同家人同信,报个平安,又兼遇上陆嬷嬷这等面善心善的,也未曾遭遇入宫前以为的艰难,自觉一切都好。

    大娘子托她在信里问问叔母的消息。

    不知二夫人和老夫人到哪了。开春之后冰河融化,走水路的话比陆路快,算算脚程,再过几日也该抵达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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