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榻左右两只铜鹤吐出缕缕青烟,默默无言。
温琅依言上前。
一双皁靴抵在金台第一阶,长睫低垂,幔帐被风吹动,依恋地贴着他臂弯。在一众极奢物欲的陈设里,端着月上青霄,清霜挂树的品性,是如此格格不入。平承帝凝看他,却从少年清冷眉眼间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一样与物欲格格不入。
一样犹如清霜挂树的品性。
也一样,面顺心不顺,口从意不从。
像,当真是像。
就连那副清冷如神佛一般,永远垂眸慈悲望着苦海里挣扎之人的神情,也是这般相似,仿佛就是她站在眼前,那双冰冷红艳的唇又将吐出一串逆耳的话。平承帝猛地浑身一机灵,恶寒爬上背脊,眉心跟着蹙紧。
离得近的薛贵妃清楚见到御容不悦,醒过神,抖开榻角的万福毯子,伺候着平承帝披上,好一番柔言款语。
平承帝眼也不抬,拍了拍那双白腻细滑的手,话却是对温琅说的。
“太子,倒是长高了。”
记注官手里的笔不觉顿了顿,殿内侍立的汪若愚,太医许苍临等人无不暗自将目光落到太子身上。
往年宫中大宴,就连新岁与万寿节这等大节庆,太子无诏,只能呆在寂寥清冷的青宫中。打从郭皇后薨逝,平承帝废温琅太子位以来,父子二人数十年来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乃至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勾起汪许之流观望的心情,有意留心太子是如何应对的,会否如平承帝初次见到生父文皇帝时那样,涕泪连连,膝行着扯住君父的袍角,说出一番仰望君父,恳求君父怜惜的话。
拳拳孺慕之情,经由记注官笔端润色,不可谓不动人。
然而,太子并不是平承帝。
“累及父皇挂念,儿臣一切都好。”
温琅平声道。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殿内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这分沉默似乎该由太子填补,可他却无动于衷,平承帝眼皮不禁一跳,随即抬手扶了扶额。薛贵妃忙摘了甲套,体贴地为他按揉太阳穴,“陛下才用过金丹,散过丹热也该节节劳了。”
平承帝摆摆手,道句无妨,“果然是成家娶妻的人了,太子与以往大有不同,心性却是沉稳许多。好,好,好。”
一连叹了数声好。
这句话反而让记注官捏了一把冷汗。平承帝所谓的“以往”,当然是指平承三年,太子冒着大雪跪在文华殿外,声泪俱下请求天子,命人打开凤仪殿殿门,让他见见郭皇后。彼时,天色青灰,两日的雪积得又厚又重,年幼的太子一路哭奔,网巾都散了,在文华殿外冻得浑身发僵。
在这之后,平承帝弃太子温琅如同丢弃一双弊履,仿佛宫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
何况太子已经长大成人,再要他像“以往”那样哭得声泪俱下,涕泗横流,自然不可能了。
“对了,”平承帝冷嘶一声,明知故问,“太子妃是谁家女儿?”
“禀陛下,妾记得似乎是太常寺主簿赵纲嫡出的女儿。”
薛贵妃是吴地人,柔言款语,声声娇媚如同黄莺滴翠,很是动听。平承帝听之心悦,将赵纲的名字放在口中咀嚼了两声,轻啧道,“这名字似乎在何处听过。”
说罢,伸手点了点殿角侍立的汪若愚,“你说。”
国政不休多年,每日会极门与通政司送来的一摞摞黄本多由司礼监念诵或批览,平承帝多年不视朝,一心扑在修仙上,科举年年在办,天子门生年年增加,可是他连前朝官员的官职也记不清楚。
唯独赵纲。
平承帝昨日分明才提过。
汪若愚何尝不知道天子的心意,于是趋步上前来报:“万岁,赵纲便是前阵子王宰大人上书中提到的,当年崖州兵变,镇守崖州,身无存甲,誓死守卫崖州百姓的赵大人。去岁才勘磨调任上京,升任太常寺主簿不久。”
温琅立在阶下,静默地听着这些话。不必抬目也知道,平承帝听人回禀,目光却在他身上。
“太常寺……赵纲……”
平承帝哦了声,仰头望着高垂的幔帐,似乎在思量,半晌才接着道,“太常寺掌宗庙礼仪,他教养出的女儿必是知书识礼,甚是合乎太子心意吧。太子,说说看,司礼监那些东西为朕挑的儿媳如何啊?”
“皇祖母与薛娘娘为儿臣所定新妇,自然无有不是。”
平承帝无话。
听闻温琅如此作答,薛贵妃心里咯噔一下,心虚得手上一时忘了力道,按得重了几分,平承帝冷嘶着挥开她的手,眉心蹙了又散,用薄怒的眸子打量起阶下少年。
穿着那身他也曾穿过的皇长子常服,眉眼沉静,甚至带了几分霜雪的冷性。
一句话,举重若轻。
为太子与福王,燕王选妃的事落在永寿宫王太后手上,可太后是个吃斋念佛的人,明白薛贵妃为母的心肠,中宫空缺,她又是宫妃之首,交给她办合适不过,薛贵妃乐得如此。
但论及亲儿福王与太子,少不得两样对待。福王妃大婚前,身上寸寸缕缕,里里外外由老嬷嬷审夺过不知多少回,大婚人事教养叮嘱了一遍又一遍。太子妃别说遴选,甚至是宫规训诫都没听过半句。
名册交到永寿宫,又去了趟观星台,才到礼部,注册典仪。
太子妃说是平承帝,太后,薛贵妃定下的,其实一点也没错。错就错在,温琅的话让平承帝无话可说。
难道要当着内外臣子,后宫妃子面前,指摘太后不是吗?还是自认失察?训斥薛贵妃?台阶下的少年始终不冷不热,神色淡漠,与他母亲别无二致,平承帝冲上天灵的热血渐渐凉了下来,深吸一口殿内浓香,终是溢出两声笑。
继而挥手,“退下吧,江南巡盐利国利民,盼你好生办妥此事,莫要失了天家颜面。”
“是,儿臣谨遵钧命。”
温琅后撤三步,下拜行礼。
继而在平承帝的注视下起身,后撤数步,隔着重重幔帐,这才转身步出殿外。还没走远,已然听见殿内天音轻吐,命道童前去宣召福王前来观星台伴驾。
在前带路的汪若愚眼看小道童疾步快奔,下了长阶,没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了。
温琅才出殿门,王胜等几名内侍便涌了上来。他回头,对汪若愚道:“汪公公不必再送。”
汪若愚一壁告罪,一壁谢恩,“殿下宽和待下,体恤我等奴婢,容奴婢在此目送殿下吧。”说着临到阶前,比了比手。
在几名内侍簇拥下,温琅步下长阶,步伐迈得比来时快上许多。
从汪若愚的视线看下去,长阶尽头,立着一位春衫水绿面裙的少女,正避在浓荫底下,遥遥地向阶上看来,想必就是太子妃了。作为内侍他心知肚明,天子在太子这里失了意,方才急吼吼寻福王来,找回几分为人父,而不是为人君父的快意啊。
碧空蔚蓝如洗,万里无云。
温琅快步走到忍冬面前,眼底浮起比日光更和煦的笑意,最后几步走得心急,身形甚至有些不稳,才想伸手,忽然意识到什么,忙收手后撤了两步。
殿里熏的内府香香气厚重,又有一干炉鼎紫砂气味,他如今满身的重香,不宜靠她太近。
“媞媞等久了吧。”
他柔声地说着,面带歉意。
这几日,忍冬没什么胃口,吃得不多,入宫以后才养出几分的圆润又消散得不见踪影,头上首饰简省,只戴着叔母周氏赠她的丁香与白玉簪,清清素素,有股雨水打过的娇弱。
摇头时,小玉丁香便随着轻晃,“我们回去吧。”
说着,上前来,主动地牵起他的手。温琅温柔的神情顿了顿,既不舍得松开她的手,又不忍她忍耐自己染上的重香。忍冬并不在意,五指舒开指缝,扣了进去。
干燥温热的掌心紧紧与他相贴,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吸了吸鼻子,手上刻意地捏重了两分。
隔了数十步,王胜阿越等人坠在后头。
耳边是踩中落叶发出咯吱轻响,忍冬牵着他,抬起手反转过来,给他看今晨誊字时手侧厚肉所染上的墨痕。墨迹干了,凝了一块,将掌□□壑摹得清清楚楚。
温琅轻笑了声,停下脚步,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替她摩挲,认真擦拭。
浓荫筛过的光斑投射在他挺拔的鼻峰上,神情专注,刻意保持些许距离,怕熏着她,忍冬低低嗯了一声,“阿琅,你别离我那么远,我闻不出味了,不像以前一闻重香就难受得不停打喷嚏。”
手上动作骤停。
温琅的心像被利刀剜了一下,浓睫透下淡淡的阴影随之轻颤。
她说过,灵堂内香气浓重,将她嗅觉似乎熏坏了,许多气味嗅着淡了许多。回到宫里这几日,她日日写厚厚一沓刀纸的字,有时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廊庑上,摩挲着木偶小人,更多时候则在偏殿照管春雀。得知要下江南,反而有了点喜色。
忍冬主动走近,抱住他的腰,温琅展臂回应。
“你也不想来这里吧。”
她抬头,下颌擦过他的胸膛,眼神格外明亮,像蓄着一缕可以破晓的晨曦,“往后我陪着你,阿琅,我们还有彼此。”
温琅心中悸动,像又吃到今晨她喂进嘴里的橘瓣一般,又涩又甜,细密的吻落在她发顶,点点头,“好。”
京城的春意不如江南深。
离开京城时春风里仍旧带着些肃冷萧瑟的寒意。
忍冬记得那日天气不佳,直到辰时,晨光才从厚重的云层里倾斜而下。在教坊司的大乐中,温琅牵着她的手,无论是文华殿遥遥下拜天子,还是登车领受百官辞行,一刻不曾松开过。远离了旌旗蔽空,卤簿仪仗,等到河水拍击着船身,吃水下行,她才走出舱室,远眺两岸春景。
京郊外的河岸旁一痕柳树垂着新芽,风才过,细嫩的条首啄吻着涨水的河面,吻出深一下浅一下的春意。
忍冬久久地注视着,没想到再见此景,已经是三年后的中秋,一样的河岸已经垂上绿黄的柳叶,秋高气爽,年岁行走在凡人身上,更走在草木花物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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