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秋,京城家家户户赶着置办在家中拜月的物什,街市喧闹。

    打从贡院近明楼一条长街上,秋高气爽,好几户花家争相贩卖木樨,香风阵阵。明楼贩羊肉馒头的小窗前也摆了一口白瓷瓶,寡插着几枝木樨,翠绿点着明黄,霎是好看。

    今年的秋闱才结束不久,考生或是家人都抢着买一枝木樨,博个蟾宫折桂的好兆头。

    宫中也不例外,甚至将上元节的花灯挂了出来,入夜之后,鱼龙吐焰,灯火璀璨。

    陆氏整整三年未见到温琅与忍冬,听闻太子鹤驾返京,与徐守忠两人数个月前便开始张罗,哪知他们在途中遇上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雨,耽搁了行程,说是五月端午能抵京,结果到了八月,半道换过的官船才得以停靠京郊。

    青宫中一切都和三年前一样,只是原先和宫墙齐平的那株梧桐长高了许多,凉阔的秋风里,像是挂了一树金。

    王太后前阵子病过一回,因此官中不敢铺张浪费,中秋前一日宫宴免了。

    温琅江南巡视盐务一载有余,押送金银前往关外又是一载,前前后后,足足三年。太后听闻孙儿回京,无论如何也想置一桌家宴,便就办在永寿宫,各宫妃嫔,高昌长公主及京中命妇皆在宴请名册中。

    殿中应景地点着内府所制木樨香,瑞兽吐烟。

    殿内宝气浮动,几位老国公命妇簇拥着王太后,大小妃嫔则伺立在旁,说笑凑趣,虽说薛娘娘伴圣驾去了,一屋子娘们热热闹闹的,依旧只有高昌长公主得了方凳子坐着,旁人连脚踏也占不上。

    花几旁有个小杌子,据说是为身怀六甲的燕王妃所留,午后燕王入宫,说是王妃见了些红,太后一听,忙叫她安心在家养胎,别在乎虚礼,因此杌子也就空了出来。

    阔别京城三年,忍冬今日也得了方杌子,就坐在眼神如针似的,几回暗暗刺她的高昌长公主身边。

    一路随着温琅从江南到关外,忍冬身量长了不少,见惯默默烟雨,见惯塞外萧索,高昌长公主这点眼刀也就剜不疼她了。打她一来,话题便落在她身上。

    “一晃三年过去,臣妇方才瞧着两殿下来给太后请安,当真是画里走出来的一对璧人啊。”

    穿戴着命妇服制的鲁国公府老太君噙着笑意,富态的脸庞与满头银丝使之观着甚是慈和。

    提及温琅,王太后煞是满意,含笑点头。

    太子巡盐得力,监军关外捷报频传,举潮沸腾,一洗国朝萎靡不振的风气。这三年,太子不在京中,边关塘报可没少提他。不止前朝,即便王太后深居后宫,也听闻不少关于温琅的捷报。

    鲁国公府老太君此言一出,各府命妇与妃嫔纷纷凑趣。

    “老太君说的是,太子妃这等样貌,十万个里头也挑不出一个来。”

    “也只有太子妃殿下这般品貌,才能与太子殿下相配。”

    “样貌倒还在其次,妾方才有幸见了一眼太子妃殿下亲手说书的《药师经》,字迹丰逸俊朗,完全不像女儿家写的,倒像前头文人相公的字。老娘娘看了也直夸颇有些颜姿赵骨的风范,短短三年便能把字写成这样,太子妃殿下当真聪慧过人。”

    一提这事,太后忙命人把忍冬抄写的经书取出来,供众人传阅。

    见太后欢喜,命妇与妃嫔们夸得愈发气劲。

    惹得高昌长公主频频白眼,经书传到她面前时摆了一手,“世上哪来那么多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吴下阿蒙而已,太子的字打小就好,日日跟在太子身边,再不习到一分半分,本宫看她也只配做个蠢人了。”

    外宫命妇是不敢笑的,只有几位妃子知道长公主脾气,闻言轻笑出声。

    “常言道西席先生再好,修行还看个人,太子妃兰心蕙质,性子也比从前娴静了呢。”徐美人笑着看了眼忍冬。

    作为挨了足足一炷香夸赞的正主儿,忍冬顺势端看起徐美人,她才诞下小公主不久,养得比三年前丰润许多,面庞如满月一般,显得丰腴而温柔。

    没等多看几眼,长公主的冷言冷语又迎面劈来:“哪来的娴静,不见说话,你们也白赞她了。”

    “你别理她。”王太后笑着摇头,对忍冬道,“哀家看是高昌见你不同她这个姑姑说笑,心里憋着气呢。”

    此话一出,殿里笑作一团。

    灯火温吞,将诸人身影照在窗纸上,廊庑上捧着巾帕侧立的簪花宫人们听见殿内阵阵笑声,举目往窗上望了一眼。只见有道纤瘦的倩影站起身,捧了口青瓷高脚盏。

    “是我的不是,中秋佳节容我伺候姑姑用块月饼,这是和宫外师父学的手艺,不比宫里好,但莲蓉芯碾得细密,糖也放得多,姑姑用上半块,甜甜嘴吧。”

    “你……你这是揶揄我嘴苦?”长公主愣了愣。

    面前巴掌大的小脸泛着不胜酒力的嫣红,说起话来又柔又软,带着些酒气。三年了,从少女脱胎成了纤纤女子,容色更胜从前,摇头时说不敢时,步摇微颤,双眸笑得弯弯的。

    呵,没安好心!

    “快吃,这是她孝敬你的。”王太后抬手催促,乐得看女儿吃瘪。

    等长公主用过饼,听到殿内太子妃要笑话,侍立在外的宫人们纷纷支棱起耳朵来,几个不俗不雅的市井笑话,塞外见闻,惹得王太后频频发笑,只说许久没这么笑过了一场了。

    “你们瞧,太子妃喝了些酒,脸是愈发红了。”

    徐美人适时道了句。

    众人纷纷看她。

    王太后端看忍冬,忙道:“前殿殿门那儿还有一处千手观音鳌山,是两淮盐商们进献的新鲜玩意,好孩子,你去替哀家瞧瞧吧。”

    忍冬酒量不佳,不胜酒力,殿内又熏着香,暖烘烘的,坐不到一个时辰她确实有些犯晕了。

    于是起身行了一圈礼,与太后告罪,领着阿越步出殿外吹吹冷风,好散散酒气。

    殿外宫人忙矮身道福,一名宫人提起廊上的羊角灯,躬身在前头引路。

    “殿下好些了吗?”阿越问道。

    夜风习习,永寿宫四下灯火亮如白昼,忍冬轻嗯一声,从殿内出来,含着一颗醒酒丸子,又吹了会子风,醉意已经退去大半。

    “今晚是中秋,就别在我这耽误工夫了,刘五该等急了,花好月圆的,你和他赏月去吧。”

    一句话,把阿越脸都说红了,忘了称谓,羞赧地嗫嚅,“大娘子吃醉了,又拿奴婢取笑。”

    接着滔滔无绝,说起太子面圣去了,她自然要伺候在忍冬身边,什么刘五刘六刘七刘八,且在后头排着吧,等便等着,月亮随时都有,不缺看这一夜。

    “瞧你,愈发絮叨。”忍冬绷不住笑了,“月亮哪日都有,生辰可只有一遭。你那花月香囊拆了又缝,缝了又拆,好容易做成两个,今夜不送,等到时辰一过,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心意。快去吧,好阿越。”

    说着搡了搡阿越胳膊。

    阿越涨红了脸,依依不舍抬头看她。

    “去吧去吧,我这儿有人掌灯,跌不了。”

    忍冬又催促了回,阿越提着东宫用的灯笼,才一步三回头地走远。

    两淮盐务从来是个肥缺大利,江南道巡盐整饬过后,恶吏除尽。在关外那一年,温琅非但遣送军饷,又在边关建设了几处榷场,以大魏的盐易敌戎的马,安定几方民生,商道通常,两地盐商感念皇太子天恩,年年孝敬的鳌山不在华贵,而在精巧。

    譬如永寿宫今夜摆出来的这座,内里连接着水阀,榫卯转动,水流随之从佛手喷出,流入吴带当风的佛衣纹路上,循环不绝。

    “这是今年上元进的灯?”

    忍冬站在万丈光辉的佛身鳌灯下,仰着头,将注表上的字默念了一遭——大观元年进献御前。

    据说去年年末紫云观建成,朝廷捷报频传,朝野沸腾,平承帝大喜过望,认为是国祚绵长的象征,于是改年号为“大观”,今年便是大观元年。

    “正是呢。”今时不同往日往日,太子在朝在野,声望愈发隆盛,谁都不敢轻慢东宫,更不敢轻慢太子妃。

    宫人提灯驻足,躬身笑着解释道,“老娘娘俭省,是小世子爷爱看灯,这才吩咐咱们将这些上元进献的好灯取了出来,恰是中秋,挂着也应应景。”

    “小世子?”

    “是,适才老娘娘提起过的,六殿下府上的小世子爷。”

    经由提醒,忍冬这才想起,福王温兆添了个孩儿,但并非是福王妃所出,因长得可爱,与福王小时候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深受平承帝喜爱,从小养在宫中。宫中多年不闻婴孩啼哭,因此王太后也深爱这个小曾孙,时常让人将小世子抱来,如今两岁有余,会说话会喊人了,太后更是爱得紧。

    方才吃茶时,还不忘打发人送盏可以给孩童手持的彩鱼灯去上林苑。

    忍冬喜欢看灯,对灯里瞧不见的榫卯木柞结构更是好奇,偏头叮嘱宫人,等到这鳌山拆解时让人上东宫传个口信,好让她看看灯里的水阀是怎么做的。

    宫人满口答应。

    正说话,忽听背后蹬蹬蹬跑来的脚步声,不等忍冬回头,衣裙便被人轻扯了一把。

    “叔母!叔母!抱抱瑞儿!”

    奶声奶气,撒着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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