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嘟嘟圆滚滚,团子似的雪白脸颊应声贴上了忍冬。
隔着秋日衣料还能感受到奶娃娃粉粉团团的腮帮,她愣了愣,一时僵在原地,直被夜里的微风吹成一座礁石。小温瑞双手攥着裙子,嘴里断断续续地嘟喃:“叔母好久没进宫了,叔母有了弟弟妹妹不疼瑞儿了。”
说着便扭糖似的扭了起来。
一旁提灯的宫人不知他从何处蹿出来的,紧抓着太子妃不肯放,一时呆在原地。直到宫道尽头,一名青衣奶母与几名福王妃心腹宫女追来,因是永寿宫附近,她们不敢大声喧哗,只是小声喊了句:
“哎哟,小主子别跑啦,仔细跌着!”
小温瑞耳廓一动,知道上林苑的人追来了,连忙把身一扭,藏到忍冬前头去,探出半个脑袋来,口里嘟喃不停:
“我要和叔母在一块!叔母救我!”
忍冬低头,这才看清那颗圆滚滚,白馥馥,精光得像颗鸡蛋似的脑袋,被灯山照得又闪又亮,实在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
早听闻天家子嗣幼年不蓄发,她没见温琅精光的脑袋,今个却在这个孩子身上瞧见了。
圆滚滚的,让人想伸手摸一摸。
听她发笑,小温瑞好奇地抬起头,却见到一张意料之外的面容,眉眼弯着,正垂着眼眸看他。
圆亮的眼珠好奇地转了转,睫毛上的白屑随之掉落了几粒。
没等他开口说话,转眼间,奶母与一众上林苑宫女赶到灯下,个个额上渗着热汗,气喘吁吁。
奶母撇见小温瑞,忙不迭蹲下,伸手要去抓他,偏偏被他躲了过去,闪身避到了忍冬身后。奶母又挪了两步,却被他避了过去。
忍冬回身,戳了戳那颗鸡蛋似的光滑脑袋,小人儿正把她当成柱子绕走,猛地挨了一下,竟老老实实地顿住不动了。
“你们莫要在此地喧嚷,别惊着里头的老娘娘与各位贵主。”
提灯宫女提醒了句,打着灯上前,矮下身子对小温瑞道,“小世子,这位是太子妃殿下,今日燕王妃身体不适,未能进宫赴宴。”
燕王妃虽身怀六甲,月份还不大,身量也轻盈,纤瘦高挑,端正持稳,的确与太子妃身影极为相似,何况燕王妃也是个和善可亲的人,从不摆贵主架子,怨不得小世子喜欢她。
“太子妃殿下是个什么官儿?”小温瑞眨巴着眼睛,突然问道。
宫人顿时语塞。
谁知又听他急切发问,“那……那她能抱抱瑞儿吗?”
太子与太子妃离宫多年,在场的奶母等上林苑大多不曾见过太子妃,乍然一听,忙不迭抹汗,呼啦啦地行礼告罪。小温瑞见状,拍掌笑了起来,很快便机灵地摸清情势,能把奶母吓得不来捉他来,太子妃似乎是个顶大的官儿。
正幸灾乐祸,睫上被什么柔腻的东西扫过。
一股简素的皂香随之拂过鼻端,等他睁开眼,只见太子妃殿下蹲下身,手里捏着帕子,正给他擦脸。
平时闹人撒野的小娃娃到了太子妃面前,竟乖得不像话,奶母暗暗咋舌,换作是她,剃头后想给小主子擦个脸,那是要使出百般武艺,又哄又劝满殿跑。
“这些细粉是什么?”
忍冬抖了抖帕子,又在手里捏起,隔着绢,擦拭小温瑞眼下的白屑。
异样的舒适叫小小人儿说不出话来,灯鳌黄澄澄的光亮将面前女人燎出了细细的毛边,就像那些温柔慈悲的菩萨活过来似的,异常圣洁好看。一双粉圆小手,下意识地扯住她衣袖。
“回太子妃,适才世子爷正剃头呢,这是剃头前洒的香粉,落到脸上了些。”
瞥见永寿宫宫女提点的眼神,奶母忙低下头,颤声道,“老娘娘命人送彩鱼灯来,世子爷一高兴,从圈椅上蹬了下来,推开剃头的老公,又把围脖巾帕解了,急急忙忙跑来说是要向老娘娘谢恩,奴婢们该死,脚慢追不上世子爷,这就为主子擦脸。”
说着便膝行两步,一手钻往袖子里掏帕子。
忍冬没想到奶母会如此紧张,摆摆手,“我来擦便是,你们先起身吧,别都跪着。”
福王妃喜怒无常,不得福王宠爱,时常将气焰洒在宫人身上,动辄斥骂,就对世子爷也是不咸不淡。上林苑大大小小当值者,日日胆战心惊,怕主子动怒发火已成习惯。乍然听见娇软的女音,先是愣了半晌,听永寿宫宫人说了句:“太子妃殿下命你等起来,起来就是。”
这才敢陆陆续续起身。
当着太子妃,世子爷真是乖得不像话。
要他站着就站着,要他闭眼就闭眼。
等到忍冬擦去小温瑞脸上的细粉,捧着他的小脸,指腹往眉上清扫一遍,复又吹了口气,见面前小人儿哆嗦了一下,以为他在怕,于是柔声道:
“太子是你父王的兄长,也是你的伯父,我便是你的伯母,方才听你说你叫瑞儿,我可以这般喊你吗?”
粗粝的指腹干燥温热,暖烘烘的。
小温瑞舒适地舍不得睁开眼,听到后半句,才睁开眼睛。
虽不知伯母是什么,可她声音甜丝丝的,喊他的名字之前还问过他,又肯蹲下来给他擦脸,不像母妃总生气,想到这些,眼里亮晶晶地,点头如捣蒜。
“伯母抱抱瑞儿吧,瑞儿喜欢你。”
一句话,字正腔圆。
忍冬正要直起身,小人儿扯着她衣袖不肯松手,眼里水汪汪的,腮帮子鼓着,玉雪可爱,活像一只浑身散发着奶气小猫儿。仿佛她若不肯答应,下一刻,这只奶猫便要满脸委屈地哭起来了。
奶母吓得不轻,忙出言劝慰。
“世子爷如今大了,也重了,千万不能搅扰了太子妃殿下,还是进去向太后谢恩吧。”
果然,这只裹着细软绫罗的奶猫当真撇起嘴,唇瓣撅的老高,两条眉毛随之耷拉下来。
忍冬想起他方才几声熨帖肺腑的‘叔母’,心肠愈发柔软,复又蹲下,展臂道:“来吧瑞儿,抱你看灯。”
一句话才落地,小温瑞脸上愁色就像骄阳底下的春雪,瞬间消融殆尽,猛地扑向陌生却温柔的怀抱,膝盖被人拖起,倏地高了起来。
忍冬一臂抱着他,一手托着他背脊,小温瑞圆滚滚的,不算轻,但也不甚费力。
两人便站在灯下,只是抱着举高些,小温瑞便满脸欢喜。忍冬见他如此高兴,带他走近灯山,去触灯光底下潺潺流出的细水与雕得栩栩如生的佛裳,把他乐得咯咯直笑。
“水凉吗?”
“不凉!那边那边,我要去那边。”
小温瑞两手搂着忍冬的脖颈,迫不及待将脸贴着她面颊,表示喜爱。
忍冬依言,行了两步,带他到佛手旁,让他够一够低垂的那只玉色佛手。
奶母与永寿宫提灯的宫人一并愣住。
几人对视的眼里,分明写着:太子妃气力真是不小。
福王妃总以小世子大了,该有天家贵胄的风范为由,极少抱过他,小世子怕福王怕得紧,从来不敢讨要怀抱。最最得他喜爱的燕王妃哪怕没有身孕,顾念宫规礼仪,搂着小世子在怀里,就是抱了。
要说这么抱起来,行走几步,只有奶母才知道,这位小祖宗究竟有多瓷实。
抱着走两步,饶是她,也得惹出满头热汗。
“叔母好看,比灯还好看,瑞儿喜欢叔母。”
小温瑞脑子里晕乎乎的,才说的伯母又忘了,惯常称起叔母来,歪着头,一个劲儿地蹭着忍冬脖颈,惹得她发痒想笑,也不去纠正称呼,抬手刮了刮那矮塌的鼻梁,
“不怪太后疼你,平日里瑞儿也是这般嘴甜哄着旁人吧。”
小温瑞咯咯笑了起来。
笑声还未落地,宫道那头便传来男人捺着怒火,不悦低沉的嗓音:“瑞儿!”
乍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前一刻还在笑的孩子小脸紧绷,探头看了一眼,又不舍得面前温暖的怀抱,胖乎乎的一双手将忍冬搂得更紧了,
“父王来了,我怕。”
嗓音细细小小,可怜极了。
忍冬抱着小温瑞,徐徐转身。
眼看前人,步履匆匆赶来的温兆陡然刹停脚步,眼神明显僵硬了片刻。
宫道恰时卷起一袭秋风,灯笼摇曳,光华流转。
她站在光影之下,鬓边被蹭乱的碎发随之扬起,拂过那丰盈润泽的唇珠,唇角残留一丝丝笑影。两腮微微透着不胜酒力的红,眼皮撩起,有些缓慢,像被酒醺钝了,仍旧是云鬓丰浓,眉目清丽的模样,有股说不出的旖旎风情。
比起三年前,有过之,无不及。
“六弟。”
她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像一段入夜寒江。
与三年前没什么分别。
福王一凛,有几瞬耳朵里嗡嗡地叫,听不见宫人们福身行礼,听不见风声,不知过去多久,才回过神答应一声,“嫂子。”
他清了清嗓子,挥手命拦住身后打算上前抱走世子的小阉。
缓步踱向忍冬,隔了两步距离,小温瑞将头埋得低低的,深深嵌在她颈子里,后脑勺将她耳边旧丁香顶了起来,不敢看来人。
“还不下来,要为父揪你下来不成。”
字眼带着怒意,但从温兆嘴里说出来,像被风吹凉了几分。小温瑞敏锐地嗅到斡旋的余地,半回过头,一副要哭的模样,噘嘴嘟喃,“父王,太子妃抱着瑞儿看灯呢。”
福王深深叹息,“那你看够了吗。”
不知哪来的胆子,小温瑞摇头,“没……没有,瑞儿还想看一会儿。”
是想再灯,还是想在太子妃怀里再赖一会儿,别人不知道,奶母心里门清儿。
可福王来了,她不敢贸然起身去抱小世子,只能跪着,不断冲孩子使眼色。小世子装作没瞧见,又把头埋进太子妃脖子里,小声说了几个字。
“今日是中秋,六弟让他再看一会儿吧,太后命人将鳌山取出来,本也就是为了让瑞儿瞧的。”
忍冬看着温兆,神色自如许多。
不比他,一声不吭,半晌过去,只是点头。
宫人太监侍立在周围,不敢妄言。
宫道里寂静得只有风吹衣衫的窸窣响动,温兆不知想到什么,尴尬地沉默着,看忍冬抱着他的儿子,在摇曳的灯影下轻笑,孩子伸手在水流里捞,沾了满手水汽,她也不恼怒,自己也伸手摸了摸,回应一声“当真不凉”。
眼里像碎了一池金粉,熠熠生光
温兆一眨不眨望着,也许是入秋风凉,吹得他心火暂歇,心里一阵难得的宁静。
若是兄长迟些出现,他心里的宁静可以持续更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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