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您瞧,太子妃殿下在看灯呢。”

    王胜殷勤低呼了一声,手里提着印着青宫二字的宫灯,笑嘻嘻地趋步上前来,向福王行了个礼。向宫墙脚下撇去的瞬间,灯火轻移,几名亲兵簇拥下,茫茫夜色下,适才面过圣的温琅举步走来。

    温兆回头看了一眼,眼底浮现几分阴郁,垂眸看了一眼奶母。奶母匆忙上去,好言劝慰地抱走小世子。

    小世子说什么都不肯依,挣扎两下,见到来人,竟安静了下来,睁着好奇的眼睛,看向来人。

    高梧上夜鸟被惊起,呼啦一响振翅飞起,树冠随之抖了抖。人间烟火难与日月争辉,月上中天,银光纷下,映衬在来人挺拔俊伟的身姿后,愈显冷肃俊逸,却只坚持了一瞬。

    王胜闪开的瞬间,见到灯下女子,那双清冷的眉眼笼了烛光般,换上温润而和煦的神采。

    “阿琅。”

    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忍冬加快步子,眉眼含笑奔向他。

    外人极少见到的轻松自在,伴随一阵清香冷风不经意地掠过温兆小臂,隐在袖下的手指无声一曲,下一刻被神志狠狠勒住。

    温琅应了一声,展臂迎接夜风,也迎接她,眼底笑意浮动。忍冬红着脸扑进他怀里,大手随之抬起,为她将被蹭乱的耳发别到耳后,“喝酒了?”

    “嗯,方才在太后那儿吃了螃蟹,喝点酒好去寒。”

    从观星台过来,他的身上沾满夜间的露水,带着些许清凉,像是一盏醒酒的碧色冷茶,很好闻。

    “冷吗?”

    他问着,托起她的手,垂眸呵了几口气,“别站在风口。”

    四下有人,还有孩子,忍冬不禁羞红了脸,将他的手扣住按下,压低着嗓子,小声咕哝,“没事,我不冷,进去拜见太后吧。”

    见着眼前夫妻相和的场面,温兆眼皮微动。

    比较三年前,赵忍冬容貌更胜,性子更沉稳了,但是还能见到许多以往的模样。而他的兄长却像是抽胎换骨,长成了另外一个人。

    眉峰凌厉,清冷孤绝。

    朝野内外,如今忌惮太子威名者,不在少数,实在无法把现在的他与多年前在文华殿外哭至瘸了腿的孩子联想到一块儿。

    甚至与三年前那个弱不力自保的温琅也不相符。

    江南道与关外这段时光,到底发生了什么,能使人有如此巨大的转变?

    他想不明白。

    恍惚间,已经处刑多年,不在人世的谋臣陡然钻进脑海,一同回想起的,还有那句曾经被他视为笑话的遗言:

    “——六殿下,此事或与太子有关!”

    当年春闱舞弊案,为了堵住刘松年等人的口,平承帝亲裁,孙蒙正受刑至骨骼尽碎,据说从诏狱里抬出来的时候,孙家人前去收尸,尸首尚且拼凑不全。

    “六弟。”

    听见温琅的声音,温兆仿佛见到冬日结冰的御河,打个激灵,抖落满背恶寒,下意识屏蔽那些念想,应了一句,“兄长。”

    只是打了个短暂的照面,便擦身而过。

    眼看来人把温柔好看,笑语可亲的太子妃带走了,小世子噘着粉嫩的小嘴,好不舍得。

    湿漉漉乌溜溜的眼珠子始终跟随在两人身后,一直两人联袂拐入殿门,听见殿里传来宫人唱报,才扭身和奶母撒娇,说自己也要去给曾祖母谢恩,催促着奶母快点放他下来。

    乳母拗他不过,看向福王。没想到福王挥挥手,打发她速速带着小世子去谢恩,自个却站在等下,怔怔地出神。

    今夜是中秋,各宫都在月台上陈案,设了些瓜果清供,用来拜月。

    太后见他们是对小夫妻,福王,燕王皆有了子嗣,唯独忍冬的肚皮还没有动静,因此只问了几句起居坐卧,叮嘱天凉添衣,也就让他们别拘着,早些回宫去。

    众妃嫔哪里不知道太后的深意,都不敢留人。

    出永寿宫,回宫路上,忍冬拉着温琅,又看了一会子流水佛灯,仔细听过里头的木柞转动,这才舍得离开。她一心想着佛灯的精巧,丝毫不觉福王在与不在否。

    夜深露重,御花园里桂华流瓦,盛开的木樨透着习习香气,四下庭燎内皆点着灯,风销焰蜡,别有况味。

    忍冬趴在温琅肩头,走着走着,眼皮低沉。

    才回宫就赶上中秋宴,这一天下来,还来不及修整睡个好觉,又喝了点酒,见到温琅,人跟着完全松泛下来,也就倦了。

    温琅像平素那般背着她,稳稳地托着她的膝盖,行走在寒凉的夜色里。

    忍冬一点也不觉得冷,晃荡起双腿,眼里带着浅浅笑意,偏头凝视他的侧颜。灯影下,当真如美玉温润,洁白无瑕,又像甜酪,散着淡淡香气,勾得人想尝尝。

    途经来时的雨亭,前头提灯的王胜没敢回头,笑嘻嘻地为主子请功:“千岁爷才在这大风口底下站了半个时辰,就怕身上的内府香气过重,熏着殿下呢。又怕冷着殿下,去永寿路上,一个劲儿地把手搓热些。”

    “不许多嘴。”温琅道。

    王胜嗳了声,把嘴闩了,老实提灯照路。

    那话显然是对忍冬说的。

    如今太子声望渐隆,王胜等东宫内臣也算是苦尽甘来,听说还有比他大了一轮年纪的太监要认他做爹呢,忍冬初听时简直哭笑不得。

    但有徐翁和陆嬷嬷在,深知温琅的性子,东宫旧侍没有一个在外张狂放肆的。王胜打小随着温琅,因此敢透上几句实情。

    其实她的鼻息不如从前好,闻重香不再打喷嚏了,可温琅依旧怕她不适,每回总要散散香,才来找她。

    有几回,站在雪地里,冻得衣衫都又冷又硬。

    虽说还没进冬日,但现在御花园广植草木花卉,夜里更是更深露重,清冷兼湿潮。

    啪地一响。

    温琅愣了愣。

    背上人狠狠拍过他的肩头,低嗔道:“下次不许这样了,让我别站在风口吹风,自己却在这里吹了这么久的风,也不怕腿疾发作。回去让人烧些热汤来,用帕子先敷着。”

    嘴上如是说,环在他脖颈上的手却抚上分明的下颌,摩挲了几下。

    “媞媞为我敷膝吗?”

    她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应道:“自然是我,不然你要谁。”

    温琅偏过头,眼里氤氲着淡淡夜雾,“分明是为夫不是,非但不惩罚我,反而能得你亲自照理,媞媞爱我。”

    说罢轻笑溢出喉咙。

    那双眼睛黑沉沉的,饱含深意,忍冬想起回城时马车里那个迷迷蒙蒙的吻,那时她快喘不上气,他追了过来,附在耳边,用嗓音沙哑着哄劝她,更进一步,攻城略地击得她溃不成军之际,说的也是这声‘媞媞爱我’,像是乞怜,又像是命令。

    这一想,霎时面容烧红。

    换作平时,她是不肯服软落个下成的,非要顶着酡红的羞色,说上几句别的女儿家羞涩不敢说出口的话,激他一激。

    但今夜喝过酒,吃过软滑鲜嫩的蟹肉,舌头发软,嘴跟着笨拙了,挤不出半句话来。

    满脑子都是马车内,他得手时趋近的那张泛红的俊脸。

    长睫轻颤,像只虎视眈眈的豹子盯着她,眼里铺成着无限春情,额上渗出热汗,灼热呼吸喷洒在她脖颈上,又哄又劝。这样的温琅,与他平素冷静自持,从容清俊的表现实在相距甚远。

    这番景致,只有她能见着,委实勾人深陷。

    还是气不过,伸手捂住他的嘴,谁知道,温琅竟就着她掌心,吻了吻。柔软的唇贴着掌肚,轰地一下,忍冬脑中空白了一瞬。

    “若是困了大可以靠着我睡上一会,我让人在殿外设了些………,媞媞…喜欢……”

    他有意抵着她掌心说话,热息全数喷在掌纹上,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只能感受到说话时那双柔软唇瓣的开合,始终含笑地转头看她。

    这分笑容,比他口里的热息还要烫人。

    忍冬只好将手松开,听他又说了一回。

    原来是在东宫预备了茶果面点,还有她爱看的傀儡戏。问他戏目,温琅笑而不语,有意卖关子似的,也罢,他挑的都好。

    走出御花园,忍冬抬头,望了望夜穹,月亮如影随形。

    今晚月色很美,东宫的后殿月台旁恰好种着几颗桂树,翠树挂金,视线阔朗,在那儿听戏看月亮,应当不错。正想着,温琅柔情的声音闯入耳中,低声征询她。

    忍冬莫名被口水呛着,咳了两声,“没出汗,不洗了,你太乱来了。”

    温琅轻笑着,蹭了蹭她发髻。

    说好不洗,谁想回宫后,又成了另一番景象。净房中水汽氤氲,才烧热的香汤蒸出阵阵清香,温琅搂着她,呼吸粗重,撩起她鬓边湿潮的发,口里说着,有始有终才好,马车中的未尽之意,现在,他想好好倾诉给她听。

    忍冬去了衣,冷得直往他怀里钻。

    满心念着:阿琅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

    说是倾诉,岂有人是这样倾诉的,净房中水声迭迭,压抑的莺啼不时传来,廊庑上几名宫人把头垂着低低的,满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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