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净房出来,由人伺候着换了身青白玉色常服,云发带潮。

    忍冬坐在妆台前,面色因羞赧泛着潮红,心虚地低头啜饮着手中的福仁茶,身后两名宫人提着巾帕,伺候着拧干尚潮的发端。

    茶汤香气蒸熏,水波晃荡,蓦地想起净房里的水声,失重的她犹如无所依附的浮萍,紧紧依着那坚实的胸膛,好似抓紧情潮中唯一一道浮木。

    温琅的大掌托着她,一面行走,一面用他的方式倾诉着马车里的未尽之意,口上不休,低低哑哑偏偏又问佛灯里那些严丝合缝的榫卯木柞。

    他是故意的。

    不知哪里学来的伎俩。

    总叫她浑身酥软,软成一汪水泊,脑中持续空白。

    当初在高昌长公主府,初见他持伞的一双玉白大手,尚且思量过,像他这样一只好看的手,平素都用来做什么?

    如今才知道,这双手用处无穷,其中一个便是轻巧将她托上云端。

    “媞媞在想什么,脸这样红?”

    兀自出神之时,气息喷洒在耳廓,忍冬一激灵,抬起眼帘,从澄澄镜面里看他。

    温琅换了身道袍,网巾束发并未戴冠,唇角微挑,眼神温柔缱绻。不知几时屏退了宫人,手里皆着巾帕为她擦拭水汽,他的动作很是轻柔,炙热身躯再度贴了上来。

    见他捧着她的一缕发,在镜中与她对视,轻嗅了嗅,忍冬的脸愈加烧红,一开口,嗓音仍旧低哑。

    “都怨你,你听听我的嗓子。”

    说罢,她愣了愣,忙低头牛饮一口茶,放下茶碗,劈手去夺被温琅捧在手里的那一缕发。

    温琅见她出手急,怕扯着她的柔软细发,识趣得松开手,手里只剩下一方吸饱湿气的巾帕,怔忪了片刻,想再伸手,啪地一声,被忍冬一掌打在手背上,又将帕子夺走了。

    好不可惜,镜子里那张冷峻雍容的脸,罕见地泛起苦涩。

    若有似无的委屈,一下子击穿了忍冬的心。明知道他这是故意的,仍最见不得他这副神色,将帕子掷还给他,“别苦着一张脸,帕子罢了,给你就是。”

    温琅敏捷地接住帕子,遂了意,轻笑一声,重新为她擦拭湿发。

    殿内燃着淡香,棱窗半开,月上中天,风里有股淡淡的木樨香气。

    镜中女子眉眼娇柔,一嗔怒,更显得生气蓬勃,她是天生的浓颜,容色极好,哪怕此时素面朝天,鹅蛋的小脸,肌肤胜雪,唇珠丰盈可人,明艳娇柔,尤其低垂脑袋露出的那一截脖颈,白腻细滑,散发着酪子般的香甜气息。

    温琅不敢多看,挪开眼。

    他侧了侧身,弯腰俯视着忍冬,附耳柔声道:“媞媞别生气,是我不好,方才难以自持,举止太过孟浪了些。”

    他认真地看着她,眼里一派恳切。

    成亲三年,因顾忌她身量尚小,不想过早有孕伤损母体,在江南与关外的头两年,几乎想尽一切法子扑灭心火,晨间更不敢在她身旁多呆片刻,直到今年忍冬生辰,方才解了禁忌。

    骤然得以释放,难免食髓知味,对她的贪念愈发浓重。

    每每想起她躺在他怀中,海棠春色,泫泪欲泣,轻声嘤咛的景象,心便又怜又爱。

    想要紧紧搂着她,占据她,给她带来最深刻的欢愉,才好在那些衽席欢愉间,确定此生是真的,这些年来的耳鬓厮磨,朝夕相对,不是他的黄粱一梦。

    那些患得患失,在她的温柔包裹下得到了抚慰。

    不必再惊惧梦醒后,只有他孤身一人立在巍峨宫城里。

    与无边的寂寥对抗,逐渐老去。

    一切都是真的。

    天意戏弄他,却也给了他最好的报偿。

    对视间,廊外脚步声由远及近,陆氏在外禀报,高昌长公主打发人来,送些东西来给太子妃殿下。

    忍冬诧异地偏了偏头,吩咐让人进来,只见两名簪花女官在陆嬷嬷带领下步入殿内,其中一人捧着托盘,走到幔帐外停住,侍立开来。

    在陆嬷嬷引见下,先行向其中的两位殿下见礼。

    “送的是什么?”

    忍冬站起身,跨一步上前问询。

    “这……长公主殿下命我等……送了几卷……”

    两名女官低着头,答得支吾。

    皆是识文断字的女官,她们也没料到,殿里还立着雍容清冷的太子殿下。太子模样清冷,不大像热衷于男女□□的样子,太子妃肚子迟迟没有消息,长公主赏赐的东西,总归不好说出口来。

    陆氏见状,体谅永寿宫女官不易,只好捧了托盘,走到忍冬面前。

    几本蓝皮册子打卷垒在盘子上,不知是什么书。

    “这些书册……长公主请太子妃殿下勤勤翻阅。”

    长公主嫌弃她学识浅薄,今早就着人送了趟书来,听女官这么说,她见怪不怪,随手取来一卷,抽去捆书的细绳,信手展开。

    哪知这一眼,看得她脸上滚烫,浑身发僵。

    哪里是书?

    分明是些欢情的宝册!

    用色大胆,着色鲜丽,比起从前陈娘子给的那些燕好图还要再大胆上许多,别的不说,不像宫里画师画的,倒有些像市井上的野路子。左页上画着方温泉热池,鸳鸯戏水,男子将女子抵在池壁上,刺目露骨,勾起她方才在净房里的回忆。

    心里一沉,喉头哽住。

    温琅的胳膊无声伸了过来,揽住她腰肢,将下颌轻抵,像是瞥过几眼,头顶传来两声轻笑。

    忍冬浑身滚烫,啪地合上书。

    这一刻,满殿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只能听见温琅那不合时宜的笑声,她扭头,白了温琅一眼,他却不肯松手,自顾自地抱着她轻笑,覆上手,带着她重新翻开书页。

    唰啦,刷啦,两响。

    翻阅了两页。

    刚刚沐浴过,忍冬身上带着清芳,脸越烧红,香汤残留在肌肤上的柑橘清气愈发蒸浓。唯恐温琅说出什么话来,忍冬强扭着合上书,从他怀里挣出来,将书放到妆台上。

    “时候不早了,你们回去代我向长公主道声谢。”

    忍冬强挤出一抹笑影,没有留神到自己的嗓子还是哑的。

    两名女官暗暗使眼色,连忙答应着退了出去,陆嬷嬷将东西放下,前去相送。经过这方插曲,温琅似乎心情不错,轻笑着拉起她的手,低头亲她眉心,顺势往下,到鼻端,低声地问了句:“身上疼吗?”

    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忍冬红着脸,拉着他往殿外走,一壁走一壁道,“太子善保睿体,不是预备了傀儡戏吗,我们看戏去。”

    今日是十五,眼看中旬温琅服药的时候快到了,这几年他的梦魇似是好多了,不再发作得那么频繁。

    可是仍旧有几回半夜说着梦话,哀吟惊醒,一醒来就是一身汗。上回发作是她生辰那夜,天色将明未明,蟹壳青的天光刺入棱窗,温琅两眼生了青雾,墨发披散着,意外的脆弱,仿佛随时会破碎的白瓷。

    他紧紧箍着她不肯松手,满口的胡话。

    说得她心下紧揪,酸痛不已。

    郭皇后的死温琅与她提过,其中内情她也知晓,生母被弃在西山,那般嵯峨的一座高山,连葬在哪里都不得知。

    身为人子,立碑祭奠,哪怕忌日祭拜洒扫也没个去处,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是他的生身父亲,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换作任何一个人,没有疯魔已经大幸。

    虽说在她身上他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力气,终归要节节劳。

    这才回宫,若是不久后御医找上门来把脉,要他们节制些房事,那她干脆在东宫墙角挖个洞钻进去得了。

    忍冬胡思乱想着,没有留意到一路上的随侍被温琅打发了。

    后殿树影婆娑,今年秋夜微风不算冷凉。

    月台四周灯火通明,庭燎里的火光晃个没完,蚊蚋避之不及。

    月桂下是两米余长的条几,上头供着些应景的清供,被风吹落的木樨零落于几面,就连临时搭建起的傀儡戏棚与戏棚前摆放的细绒蒲团上也落了些木樨,一片一片,灿灿明黄。

    清冷月色底下,灯影与花树,两厢潋滟。

    不是她想象中的热闹景象。

    忍冬伸长脖子,仔细巡睃一番,又从戏棚后头转出来,狐疑地转了转眼珠,纳纳地问温琅:“怎么不见演戏的班头?”

    说着低头,指了指脚边示意。

    蒲团也只有摆了一方。

    两人目光交汇,温琅站在花枝底下,笑了笑,掸去落在肩头的花瓣,等她巡视过,举步上前:“今夜我来做班头,提线为媞媞说一出故事。”

    忍冬愣住。

    他喜欢为她做许多事,栉发净面,篦发插簪,哄她背她。但若是要说提傀儡,演绎故事,倒还是第一遭。难怪从永寿宫回来的路上问他今晚预备的戏目的什么,他总不肯说。

    这么多年,她的喜好一点没变。

    当初叔母让她多读书,她深记在心里,如今识字不用说,有温琅倾囊相授也写得一手好字,有时也看些算筹正要,读些曾经以为一辈子都不会读的正经书。

    在这之余,画本子仍是她的最爱,火药傀儡戏更不用说,敲锣打鼓,热热闹闹。

    可是温琅只有一个人,他……忙得过来吗?

    见他一派从容的神情,忍冬摁下疑惑,乖乖地在蒲团上坐好,用眼神示意温琅,可以开始了。

    温琅倒没急着去幕帐后头,而是先去取了碟她爱吃的杏花酥饼并一盏清茶,摆放在她手边,捏捏细滑脸颊,这才举步走到幕帐之后。

    两个装扮精致的磨喝乐被细绳提了起来。

    忍冬眨了眨眼,不由地瞠目结舌,思忖片刻,恍然大悟。

    怪不得这磨喝乐看起来竟是如此熟悉,分明是比着她和温琅做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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