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忍冬最爱看哪吒剔骨化莲身的故事。
在江南道晚市上听过几回,即便对从头到尾的演绎倒背如流,她仍旧听不厌烦。
在关外一载有余光阴中,风沙星辰,黄沙蒙空,各地游商里极少来自江南那等鱼米之乡的人,偶尔遇上落雨的夜,寒气透骨,温琅抵靠着墙,将她用在怀里,为她说哪吒提骨的故事。
“哪吒剔骨还父,于媞媞心有戚戚焉。”
他说这话时,曲着双膝,将她护在怀里,一手揽着腰肢,一手轻轻抚弄垂下的发丝。忍冬喜欢被他这样拥在怀里,好似嵌入似的,背后便是温暖的胸膛,听他低沉的嗓音,沉吟道:“于我,亦是如此。”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却像石块压在忍冬心中。
这出戏几乎成了他们最喜欢的傀儡戏。
回京安顿春雀进白龙寺时路过城郊,见到一家技艺人正在秋风里擦拭傀儡,他口里唱的是无非起死还生,与如意郎君成亲的姻缘故事。
竟没一家唱哪吒。
温琅告诉她,京师是天子脚下,伦常根深蒂固,哪吒那般剔骨还父,隔断亲情的惊世骇俗,落在京城,好比将江南的绿柳强栽在关外,它是活不下去的。
还未能唱上几日,五城兵马司便会奉命将人拿下。
忍冬未曾想得这样深,温琅一语道破,乍然听到,面色微暗。
她与温琅一样,在父母亲缘上异常淡泊。
不觉间,便对这个故事投注了许多幽微不能言语的心绪。
当她问温琅,“世上尊亲,难道真无有不是吗?”
温琅摇头,提及一人,东汉时人王充,“此人说过,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如夫妇合气,子自生矣。夫妇诞育,并非为了有此子而生子,是以生恩以外,还有养恩。”
这番言语,不啻惊雷。
劈得忍冬久久不能回神。
比起哪吒剔骨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以说是彻底的惊世骇俗。
却也让她隐隐觉得宽慰,起码这个世上,哪怕她被视为异类,也并非孤独无依的,还有温琅,他始终与她相伴,想她说想。
本以为哪吒已是世上最好的,但今夜她听到另外一个,有别不同的故事。
关于三世倒转,宿命重生。
戏棚后的布幕抽换过几回,场景转变,温琅低沉温柔的嗓音微微倾诉,忍冬沉默地听着,打从第一幕,那个像他的小人雪夜叩宫门开始,几乎能断定,这就是他自己。
可是又与她所知有许多偏差。
故事里的温琅彻底跪坏了腿,无人敢为他医治,膝头生的血疮没几天变得更加严重,到了不得不剜疮去脓的地步,剜疮之后,鲜血沥沥,一个劲儿地涓涓淌血。他发了数日高热,没有炭火,没有衣食药饵,几乎在无人问津的宫殿里丢了性命,全凭一口不愤忍着,活了下来。
然而腿却残了,行动不便,与她成婚时也没能治好,身躯残损后,为人消沉阴鸷。
故事里的她,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却始终不肯轻言放弃,她说:“夫妻本是一体,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死了也要葬在一起!受了委屈,我陪殿下一起讨回来就是!”
忍冬浑身一震。
这些话她似乎没有说过,但听着很像她会说的话。
况且‘死了也要葬在一起’,分明是大婚夜,温琅对她的承诺。
故事里的他们,只到温琅登临大宝,泰山封禅,便戛然而止,因为…………
她死了。
死在皇后册封典仪的前三日。
留他一人独活。
这之后,故事里的温琅始终独守着肃穆冷凉的宫宇,听她临终前的遗言,命太医院好好医治腿伤,每日行动,疏通禁锢,一直到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他下诏,在他登遐之后归葬泰山,与追封皇后的她死也同穴。
故事至此,并未结束。
身死之后,故事里的温琅睁开眼,竟然又一次回到了平承三年。
大将军郭潇与光王谋逆已被处以极刑,仍旧是那个雪夜宫道,郭皇后被迫自缢,凤仪殿大多宫人皆被毒酒赐死,尸陈满殿,风雪里带着浓浓的腥膻气。
他醒来的时间,双腿已跪至残损,恰是木已成舟。
死而复生这件事本就古怪,白发重回年少,连温琅也不敢相信。
不知何故,但他的的确确回到了少年时,带着前世所有的记忆。
一样是清冷无人,灯火昏暗的宫殿,一样是跪坏的双腿,流脓生疮。怔忪过后,他按住伤口,那里血肉模糊,顶着痛出的满头冷汗,男孩虚白着一张脸,雪夜里听着呼啸的北风,一步步地盘算,他该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培植眼线,重塑威望,以便来日继承皇位,不再叫忍冬蒙受前世经过的苦楚。
面对前世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他的计划异常顺遂。
直到十一岁那年,深知苏循章将会因为《骨鲠集》而被贬谪出京,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告诉苏循章这件事,以便堤防。
而只是这一个小小的决定,带来数不尽的变数。
苏循章没有被贬谪出京,可是一年后,苏循章也因党争入狱,获得了一个比出离京师更凄凉的下场。
这是温琅重生后第一次失利。
他始终站在高处,看着过去的事重新在他面前演绎了一遍,于是广植眼线,暗中布子。但为救老师,他第一次与人提及未来将会发生的事,苏循章也的确听他所说,婉拒师命,不为太子讲授《骨鲠集》。
彼时温琅不知,小小举措,已经让看不见的命轨朝着他从未预料的方向倾斜。
十五那年,平承帝大行登遐,皇太子温琅登基,称帝改元。在半年前,他已经派人暗中前往通州搜寻忍冬下落,然而快马抵达天阙,来报者在地坪前跪地叩头,说的却是
——“陛下,赵纲之女赵忍冬已于去年上元节损命,由家中主持丧仪,入土一载有余。”
闻讯的温琅几近癫狂,愣怔数日之后,毫无征兆地病倒在御榻上,这一病便是大半载。
漫长的病痛里,他忽然想明白了。
就像老师一样,是他妄自筹谋,自以为是,改变了许多人的命数。这些年来步步为营,一点一滴的谋划,无形之中已经将命运的轨迹打得欹斜,朝着他没有料到的方向发展。
坐在蒲团上的忍冬听到这里,听到身着曳撒的偶人说的那番话,忽然觉得心气憋闷,呼吸不畅。
下意识地攥紧衣带。
手里潮乎乎的,全是汗。
故事却还在继续,第二世的温琅一共活了七十八年,十五登基,没有她的年岁整整六十三载,浩浩漫漫,日升月落。他勤政爱民,宵衣旰食,整饬委顿的前朝,推行新政,与民生息。前朝君臣相得,鱼水之契,边地安稳,国力昌盛。
他是一个好皇帝。
却一生茕茕孑立,新岁冬至,屏退了宫人,独自坐在廊上,看着满天银屑,孤身烤火,想着前世她还在身边的年岁。愈加悔恨自己的自作聪明,如果能再来一世,在遇到她之前,他一定不再妄动,不再透露天数。
也许是老天听见他的忏愧。
亦或者冥冥之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契机存在。
第二世大行登遐之后,他竟然再度回到平承三年!
这一回,故事里所说的事,终于能和忍冬知道的重合上了。
十五进宫成婚,童年离京,陪同阿琅前往江南道巡视盐务,继而押送军饷前外关外,三载之后的中秋佳节,夫妻重回京城。
起初如堕五里云雾的迷蒙犹如拨云见日。
她似乎明白了,匆忙起身,无意撞翻了脚边的茶盏,眼里滑出两道晶莹。
台上提线偶人倾倒,说了许久故事的温琅从棚子后头转出来,眼里落了一泓温吞的月华,他向她笑了笑,眼角雾蒙泛红,笑意如流水般干净澄澈,对她展开双臂,低声道:“媞媞别哭。”
忍冬忽然顿住。
这故事她听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对阿琅而言,是真真实实,百年无处诉说的孤寂。
他带着前两世的记忆,沉甸甸压在心头,不与人道,独自承受。生母自缢,宫人惨死,创口流脓无人理会,这等割裂肌理的痛苦,他经历了三回。
她也似乎明白了,纠缠着他的梦魇到底是什么?
阿琅究竟在怕什么?
一阵夜风轻拂过月台,桂树婆娑。
忘记是怎么扑进他怀里的,忍冬哭得几乎喘过气来,肩头颤得厉害,背后的大手一遍遍地抚慰着她,月光笼在温琅的脸上,犹如微瑕的美玉,极力笑着,仿佛在说:无事的,无碍的。一遍遍亲吻着她,耐心温柔地将她的泪水一一吻拭去。
“阿琅……”
带着浓浓哭腔,忍冬满口酸涩,眼神迷蒙,眼里全是水雾。
攥着他的道袍衣襟,将襟口扯得有些松散,露出一片灵透的薄胎釉光。
温琅低低应了一声,搭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两分,有些自悔道:
“原想早些告诉你,然而内里情形实在离奇,参不透其中的机缘,只怕贸然说出来,会惊着你。……还是吓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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