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这可是太子妃的钧驾?”

    不期然,车室外响起一句妇人的询问,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思绪被打断,忍冬侧耳去分辨,能听得出对方距离车室还有几步,应当是被东宫护卫拦下了,正在查看身份。

    阿越将车窗推开一道细缝,审看几眼神色张皇,擒着腰牌的青衣妇人,低声问道:“什么人?”

    “越姑娘,是福王府的人,自称是小世子奶母。”车室两侧牵马的护卫亲兵紧忙回答。

    “查了腰牌?”

    “查了。这时候宫门外人多眼杂,小的们不敢轻易放行,还得仔细问问她来做什么。”

    的确是这个道理。况且福王府与东宫向来没有什么来往,眼下这等要紧关头,还是小心行事为好。阿越轻嗯一声,盖上车帘,向忍冬回话。

    主仆二人还未说上两句,车外的青衣奶母却在哑然半晌之后,焦灼地恳求道:

    “奴婢实在是迫不得已,否则绝不敢来这里搅扰太子妃钧驾,小世子爷身子不适,王妃王爷皆不在身边,世子爷听闻唱报,知道是太子妃来了,肠子疼得小脸发青,吵闹着要见太子妃。”

    一句话说到一半,妇人哭哭啼啼起来。

    宫门前人来人往,东宫卫整肃挺拔,周围各家知道是里头坐着处尊居显的贵人,都不敢来搅扰,四周没什么人,她的哭声也就断断续续传进车室里。

    阿越不解,心下只觉古怪。

    车室外亲兵冷然道:“太子妃殿下不是小儿科的太医,治不了世子肠子疼。”

    “话虽此理,如今宫门闭着,奴婢已经递了十几回牌子,都叫打了回来——”

    咯吱一声,车室的门从内向外推开。

    奶母愣了片刻,张皇哭诉戛然而止。

    等见到忍冬在宫人搀扶下下了马车,简直如蒙大赦,顶着急得发红的眼珠,挪了两步欠身行礼。

    “殿下,求求您去见见小世子吧,若您不便,奴婢去将世子爷抱来也好。”

    忍冬见她被禁卫横刀阻拦,抬手挥了挥,示意放行,亲兵恭敬地垂下手。面前阻拦顿时松懈,奶母口里喘着气,一副大石落地的样子,小碎步走到近前来,再次见礼。

    “福王与王妃去了哪里?”

    忍冬放眼打量,不远处宫墙底下,福王府的车马队伍冗长。温瑞尚小,必然不是一个人出宫去的。此时父母皆不在身边,有些古怪。

    东宫护卫谨慎,不放她过来,情有可原。

    闻言,乳母神色稍稍一紧,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两下。

    “回太子妃殿下,今儿是小世子生母的死忌,正巧……王妃出宫给家中父兄点灯,这才去的白龙寺,王爷并没有移驾同行。回来时……王妃点灯仪式还未尽,小世子身子不适,王妃吩咐我等伺候着先回宫去。谁知宫门紧闭,我们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不见宫门打开。”

    奶母垂着头,好几回说到“王妃”时,嘴里不自觉发堵。

    但她毕竟是宫里挑选的奶妈子,京中严查过身家来历,能够通过层层遴选,宫规体统自然不差,因此那几处发堵很快掩饰了过去。

    说是情急之下的支吾,似乎也说得过去。

    忍冬淡淡地看着她。

    唯恐她不肯登车似的,奶母又说了一回,小世子吵闹着要见太子妃,自个将世子爷抱来也好。

    这就更奇怪了。

    前头才说世子爷身子不适,肠子疼到小脸发青,秋日里天高风大的,这会子有肯将主子抱出来吹风。阿越站在忍冬身后,严峻地打量起奶母,却忽然听见一声高亢的孩童呼喊:

    “叔母!”

    没等众人瞧清楚,脸色稍白的孩子大摇大摆着宽袖,胡乱喊着称谓,朝这里跑了过来。

    温瑞蹦下马车时,就将同车两名老宫人吓得没了魂魄。等到回神,小主子已经跳车下去,她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一身规矩绑手绑脚,腿脚自然不如孩子灵活。

    福王府护卫要追,却被小世子呵斥在原地,又不敢公然违命,只能放慢步子追他。

    于是小温瑞身后,便是哗啦啦的一群人。

    城门外无数双眼睛都被这阵突如其来的骚乱吸引,目光齐齐投射而来。

    小温瑞面色确是不佳,跑进了些,忍冬还能看见小脸上挂着的汗珠,嘴唇虚白着,没有什么血色,小小人儿,两道眉毛竟也扭得紧紧,见她仿佛是沉溺在水中许久的人乍见到一条浮木,不管不顾地,拼尽全力扑到她身上。

    忍冬被撞得身形稍晃,定住脚后抚了抚他,继而蹲下来,还没等开口,温瑞一个猛子地扎进她怀里。

    死命往里钻。

    小小身子止不住哆嗦,背后竟然冷飕飕,汗津津的,潮意直从里衣里透了出来,出了不少的汗,像不久前才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他那一声盈满奶气的“叔母”,总会钩起忍冬深深深处最柔软的心肠。

    奶母见到温瑞到眼前,心惊肉跳着,想上前捞他,奈何他一头扎在忍冬怀里,只好跪行两步,恭顺地纠正方才的称呼。温瑞却不听,赌气似的又唤了两声。

    这回声音里带上淡淡哭腔,委屈又细弱。

    仿佛小兽的哀吟。

    奶母立时慌了:“世子爷,宫门外这许多人瞧着,千万不可失了仪态啊!”

    她这句话,隐忍克制得不免让忍冬隐约觉得意有所指。

    宫门前风大,温瑞出了通身的汗,着实不适合这样呆长久地在风口里吹,忍冬瞧了一眼被满朝文武各自家人遮挡的大半宫城,一臂抱起小温瑞,一面命奶母一同上车来。

    车里有方才买来的吃食茶水,按着宫规,奶母先吃过,这才喂小温瑞吃了两块茶果,喝了些水。

    窝在忍冬怀里的小温瑞尤其乖巧,话也不多,填过肚子枕在忍冬臂弯上,任由她揉着肚子,没多久便放松下来,呼吸放得均匀了。

    奶母似乎也累坏了,见小主子终于不喊肚子疼,踏实睡在太子妃怀里,没多久靠着车壁闭了眼。

    只是她睡不得不稳,两次惊醒过来,搜寻小世子下落,见忍冬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安定下来,不久又控制不住地点头瞌睡。

    一直到传出浅浅鼾声,又过去一炷香,还不见宫门开,阿越下车查看。

    忍冬也有些困乏了,头抵着车壁,阖眼小憩,胳膊突然一轻。

    怀里的男孩蓦然支起身,小手攥着她衣袖,无声地晃了晃。忍冬睁开眼睛,一大一小目光对上,小温瑞先是看了一眼睡着的奶母,低低抽噎着,不敢哭出声,断断续续竟说出一句骇人听闻的话:

    “母妃……母妃……她会杀了瑞儿的。”

    他的生母死去多年,所谓母妃,指的自然是福王妃冯宝珠。

    本想抚抚他的手悬停在半空,忍冬曲了曲指尖,在奶母平稳的鼾声里,轻声地问:“瑞儿被魇着了?”

    小温瑞两手攥得紧紧的,小小身躯又一次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身子一扭,将脸埋进忍冬臂弯里,簌簌地摇头。细嫩脸颊擦过衣料,不断发出细微轻响。

    “瑞儿没有睡着,没有做梦。叔母,瑞儿害怕,母妃会像料理昭儿姐姐那样,把我和奶娘一起丢到井里去的。”

    忍冬一时顿住。

    片刻后手掌落下,轻拍着怀中男孩。

    她虽不知道昭儿是谁,但也不难猜想,大内禁中能由福王妃处置的,大抵是林苑的女官奴婢。只是不知道温瑞是怎么撞见的,又为何会以为冯宝珠会如法炮制,动手“处置”他?

    在关外时,忍冬会同戍边将士的女眷在一处织绒毯,为那些女孩们梳头,抖出头发里的风沙,但那些孩子十二一岁上,都比温瑞大上许多。

    她自觉力拙,只能将温瑞搂得再紧一些。

    这般小的孩子,偶然见到旁人被轻易夺走性命,惊惧害怕,在所难免。

    谁知道,怀里小人儿哆哆嗦嗦地,又不肯哭出声,最后大约是困意涌来,喃喃道:“瑞儿害怕……瑞儿不想被丢进井里泡得又肿又大……”

    一个个含混的字眼吐在忍冬胸口,温温热热,好不可怜。

    像淋过雨,受了惊的鹌鹑,一个劲儿地缩着。

    “瑞儿别怕,你父王他——”

    忍冬的话还未说完,怀里小人使劲摇头,呜咽地打断:“奶娘说不能告诉父王,如果父王知道母妃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说话,把嘴闭在一块儿,奶娘会死,瑞儿会死,我们都会死。可是母妃看到我了,她看到我了……”

    忍冬本想宽慰他,待宫门打开便可以回宫去,见福王。

    谁知道,竟然从小温瑞吐出这样一句惊天大事来,直将她惊得顿在当下。

    福至心灵,回溯起奶母方才所说的那些话与稍显异常的行容……

    似乎都是这句孩儿话的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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